顶流丁真和骑在鲸鱼背上的理塘 以前就放牛骑马现在要干活

 
 
丁真出现之前,旅投公司的人处在艰难的「上山期」,要一步一步地往前爬。作为前往稻城亚丁的中转站,理塘「一直想做亚丁的正房」,但去了旅游推介会,杜冬说理塘,人家问,理塘在哪?甘孜的。哪儿?四川的。哪儿?2007年,杜冬第一次来理塘,旅游手册里写着:注意高反。高反、缺氧是理塘的标签,他们计划通过微型博物馆的打造和服务,慢慢、慢慢通过5到10年时间扭过印象,但「丁真事件出来之后,我们飘了。」
 
「一个普通的国企员工」
 
一个并不确切的时间,早上八点半或者九点多,丁真会出现在理塘县仁康古街路口,开始他每天早上的巡逻。
 
这是来自当地政府的指示——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希望丁真以一个普通的国企员工形象出现,做一份环保监督员的工作。只是他的两边,一般都伴随着两位比他高大的男人。
 
古街行驶过蓝色出租车,搭上车,总会得到一个问句:你是来看丁真吗?藏族男司机打开抖音,第一个出现的就是丁真,「你看,你的丁真」,但他也表示不解:「一个牛场娃娃,汉话都不会说,就是发了两个作品,就是这样糊弄嘛,他啥情况也不懂,有啥子看头?」
 
古街墙上至今还张贴着「2020年最美康巴汉子」海报,几乎都是身高180cm、体重80公斤以上,络腮胡,体型威武,「男人们觉得才够男人」。但丁真出现后,一切不一样了,一个地方台来理塘录节目,让县里筛选了20名新的康巴汉子,要求他们有丁真一样干净的眼神,一点儿胡子都不要。一个时尚杂志来理塘拍丁真,也寻找了一些和丁真体型相似的藏族男孩们,共同组成一个康巴男团。
 
巡逻的时候,丁真路过古街上的一家民宿,老板娘格桑看到他,「被一群人围着,好可怜啊」。11月中,丁真第一次被理塘旅投公司从村里接来镇上的那几天,就住在她的民宿里。那时候他们一起喝茶,身边的人介绍丁真:一个网红。她记得,丁真羞涩地拿出手机,给她看了抖音上的自己。得知丁真是个放牛娃娃,过得辛苦,她的爱怜和骄傲由此而生。以前她觉得抖音就像吸血鬼,会吸掉人的注意力,但这之后,只要空下来,她就打开抖音,看看丁真在干什么。
 
来自云南的女孩安娜后来也住进了格桑的民宿。她从昭通到昆明,从昆明飞成都,再飞亚丁机场,坐上两小时的车,来理塘寻找丁真。离开重复性的工作、乱七八糟的现实,她想去看看一双干净的眼睛。来理塘的第二天早上,安娜提前到了古街等丁真,人群已经聚集起来,她看到丁真从远处走了过来,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那不是她想象中干净的双眸,里面是疲惫。她感觉自己的眼泪差点掉下,并非是没有如愿,而是心疼——丁真看来是累了。
 
也有来了理塘根本见不到丁真的人。古街上的咖啡馆里,一个来自广东的年轻女孩天天来窗边坐下,问服务员央金,丁真什么时候回来?那时候丁真去了成都。有一天央金说,丁真第二天回来,但女孩的假期结束了,只能离开。此后,总有人戴着丁真同款青绿色耳坠推开门,问央金,丁真在吗?丁真在哪儿?
 
粉丝们错过了一次丁真的见面会,那时她们可以在楼下的草地上排队,再一个个上楼和丁真合照。等待的间隙,丁真在垂下的白色帷幔中出神。「丁真!」听到有人叫他,他赶紧又跑出来站直,笑,拍照。粉丝们多数没有与他打招呼或对视,双手直直地去拿回手机看合照。人越聚越多,半小时的合照时间拖到了两小时。
 
丁真在垂下的白色帷幔中 戴敏洁 摄
 
后来,为了缩短见面会的时间,合照变成从早上开始,和巡逻同步进行。此后,丁真还要给粉丝们拍物料:视频、照片、vlog,下午还要学习普通话和文化,写家庭作业,接受媒体采访,直播……有一天,丁真说,他想回家看看了。
 
公司计划带丁真回家休息一下。丁真的村庄距离理塘县城有近3小时的路程,车子行驶在积雪的山路上,不断上山、下山,其中一段还有塌方。车窗外是雪山、落霜的植被,冻湖上走着一匹野生岩羊。通往村庄的公路是一条断头路,尽头是寺庙,一眼望去,整个村庄尽收眼底。
 
就是在这个村子里,丁真被摄影师胡波发现,一条微笑视频让他开始为人所知。站在村子里的小路上微微抬头,可以看到格聂神山的一角山顶。一位和丁真同村的少年走过来问,你们可以给我拍照吗?他想,就像当初胡波拍丁真一样,或许他也可以走上一条和丁真相同的道路,再不用挖虫草、捡松茸。但他不知道,丁真打算启程回家的那天,公司的人得知,村口已经有8辆外来车辆,在等丁真回来。
 
丁真最终没能回家。
 
丁真的村庄戴敏洁 摄
 
 
骑在鲸鱼背上
 
巡逻结束后,「牛场娃娃」丁真端坐在理塘县城的「仓央庄园」二楼,左边坐着他的老板杜冬——理塘旅投公司的总经理,右边坐着副总高小平。丁真往桌上的面里加了一勺蘸料,这个动作被几十个镜头记录下来。
 
这是12月10日,一场临时被安排的丁真群访。前一日,媒体们已经觉得采访丁真再无可能,旅投并不希望他被过度消耗。之前的一次群访效果并不好,丁真也坐在中间,左右两边坐着比他体格大很多的男人。他戴着口罩,时不时低下头,两手夹在膝盖中间。之后,丁真被要求摘下口罩,快门声响起不断,他看向镜头,露出笑容,然后收回,眼神低垂。一家媒体未经允许,在网络直播了采访过程。杜冬形容那次群访,「像被审判一样」。
 
距离丁真的微笑视频被人们注意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但丁真仍然「住在热搜上」,本该回归平静的零下十几度的冬季理塘,一波又一波的媒体到来,一家面包店的老板说,干脆把店改名为记者大本营。蜂拥而至采访丁真的请求,让杜冬为难:他担心丁真的状态,也害怕不断的拒绝会错过机会。后来,杜冬还是妥协了,安排了这次群访,但他要求媒体不能直播、不能拍视频,只能拍照。那视频媒体和电视台怎么办?杜冬用双手猛揉着干燥起皮的脸,「让我想想」。
 
这一切对杜冬来说是全新的经历。他是南京人,觉得原名杜冬冬过于可爱,于是管自己叫杜冬。大学时候他读水利工程,毕业后是作家、翻译和记者。作为理塘旅投公司的总经理,他的犹豫从丁真视频刚出来的那一刻就开始了。不玩抖音的他,在11月12日收到了三个同事发来的丁真视频。一开始,旅投去村里接丁真,只是想给县城拍点宣传照和视频,怕他以后火了再请回来要花钱。后来,旅投决定签下丁真,县委、县政府跟进,让丁真成为国企员工,但杜冬内心也有疑问:一个国企签约一个网红,路要怎么走?
 
杜冬在2018年加入旅投,他知道,在国企,买一支口红都必须按照预算走。可如果丁真想买一件衣服,但没有票据,能不能买?如果发生了大笔账目的往来,走国企的程序,从入账到支取,周期长达一两周,怎么弄?丁真的直播收入,怎么给到丁真的家人?一个县级国企去监管一个顶流的账目,怎么监管?
 
12月4日,聚拢的媒体们,让在成都准备旅游推介会的杜冬提前赶回理塘。之后的每天早上,他会出现在古街上的仓央书房,「开始营业」。从前这里是杜冬和当地小孩们看书、写作业、工作的地方,如今,粉丝寄给丁真的书堆满了半间书房。
 
书房的玻璃门不断被打开,一家媒体来了,一个短视频平台来了,一个字帖公司也来了,几个粉丝也开了门坐进来。杜冬的手机每隔两三分钟就会打进来一个陌生号码,他的母亲以前是接线员,他开玩笑,现在自己算是子承母业了。实在烦了,「啊啊啊又是谁!」他把手机甩在桌上,旅投的员工们利落地接过来:您好,杜总在开会,您有什么事?这个手机里还塞满了各种和丁真有关的采访请求、合作邀约,上百条商业代言被去掉后,留在表格里还有60多个商务和晚会邀约。
 
「我们这么筛选,就是怕他成为一个流量明星。」公益、旅游形象大使,这是理塘县和旅投公司为丁真选好的道路。一开始,他们将他作为一个网红签约,成为国企员工后,有五险一金,一个月工资3500元,在网红和员工之间,可进可退。「但签了之后,他一路走高……这就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事情了」。
 
如果接受了那些商业代言,「我们旅投将获得无法想象的经济利益」。旅投公司只有一辆车,丁真火了之后,有人说,拍个视频,就送一辆车。杜冬一下傻了,想着,这也可以?有人来谈合作,说丁真的两场直播可以解决掉价值2000万的产品滞销,「这在理塘是了不起的钱啊」。但最后,还是都拒绝了,「领导们可能不知道我们有多少诱惑」。
 
丁真出名后,高小平的手机号也被粉丝们知道了——有人打来告诉他,丁真微博关注了一个明星的粉头,丁真的粉丝和明星的粉丝撕到了凌晨三点,对方张口闭口我们为了真真,做这些都是应该的——他才知道,原来丁真有好几个粉丝群了;一个男粉丝打来说,丁真这样在热搜上被过度消费是不行的,要转向公益,说了半小时;还有人说,不要让丁真加陌生女人的微信,那些女人都是山下的老虎;又有电话打来,知乎有人扒出了丁真的美拍号,里面有很多他以前青涩的照片,对他不好,麻烦尽快处理一下……
 
仓央书房里堆满了粉丝寄来的书 图源@理塘融媒
 
「各种浪推着我们走」,杜冬和新浪微博联系过,要求降一降丁真的热度,他觉得好费解,连「丁真的舅舅像疯了的郑伊健」都待在热搜上好久。有一天,「部分直男对丁真的态度」成为热搜,有人骂公司傻,不会蹭一波热度,于是杜冬抱着电脑离开书房,几个小时后,一篇文采飞扬的回复发在了丁真小马珍珠的微博上,又变成了新的热搜第一,些许扭转了风向。但第二天,杜冬又后悔了,觉得自己加入了论战,不是有意义的事情。杜冬形容他们的状态——骑在鲸鱼背上,鲸鱼往东,往西,他们只能跟着,无法控制。
 
12月10日的这次群访,杜冬还是同意了拍点小视频,但他想尽力为丁真营造一个好的环境。他把上午的采访改成一起午饭,他想,吃饭的时候人是最放松的,包括记者,每个人都能分到一碗面,他希望能把采访变成吃饭的时候聊聊天。
 
群访开始,几碗面陆续端了上来,杜冬对着媒体们说:「为什么是吃面?怕吃得太好又被网上骂。」杜冬有些口无遮拦,说自己想在理塘建一条牛粪小巷。因为当过几年的记者,他还善于「给点」:「给你的稿子增加一点好玩的东西,理塘就是钮钴禄·理塘,在众多的佳丽之中突然脱颖而出,现在天降鸿福,皇子在运……」
 
一旦停下来,杜冬会打开豆瓣小组,「掌握一下舆情」,看粉丝给丁真做的新表情包:丁真拿着一个小小的字典,下头写着:找个词骂你。他开始狂笑,颤抖,一张张保存下来,「我的幸福源泉」。但有时他也会看到,有人扒下了所有他说过的话,给他取代号「ddd」,说他趁机卖书、营销自己、油腻、只会说漂亮话,不干实事……这让他「有点难过」。说他不会当经纪人,他就更难过了——这戳中了他的软肋:一次在A平台上直播,杜冬让员工们把直播预告发到了B平台、C平台,都发。直到他看到留言「顶流的自信」,才知道还有平台间的竞争这回事。
 
杜冬不再是杜冬了。他的私人微博一周之内从四百粉涨到了快一万,他姐们儿发的文章里关于他的部分、他和前女友的故事、他妻子的私人信息都被网友们扒了出来,「超可怕的这种事情」。他出现在众人的面前,是「丁真的老板」,是「杜冬说丁真是理塘的一双眼睛」。
 
在仓央书房,同事建议他做一个丁真的粉丝群,他来做粉丝头头。他说,我们控制不住事情的流向,它会绕过来绕过去……他坐直了身体,「那么我只能作为旅投公司的老总说话了……」
 
杜冬模仿丁真笑戴敏洁 摄
 
 
巴擦和大家好
 
「巴擦」,来自全国各地、围坐在桌边的记者们一块学习了一种面条的藏语发音,一位记者趁此让丁真用汉语给大家打个招呼,丁真说了「大家好」这三个字,除此之外,所有和他的对谈都需要借助翻译。
 
媒体期望从丁真嘴里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大部分的问题都打空了——你为什么喜欢黑色?为什么要剪掉长发?说不上来。——你喜欢的植物、动物?你最喜欢的理塘的一个地方?都喜欢。——你每天最讨厌做什么事?都不讨厌。——你最近最想干的事情是什么?你喜欢的女朋友类型?你未来五年、十年的规划是什么?以后再看看吧。
 
「他和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杜冬不断告诉想采访丁真的媒体,「你始终问他那5秒的走红视频是怎么回事,他脑子想空了都不知道。很多问题,他会觉得这有什么好问的?那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
 
丁真的父母都是牧民,签约之前,他们看到旅投公司起草的详尽合同条款,说太复杂了,看不懂。他们的核心诉求只有:工作要稳定、要交五险一金……这是藏区父母对自家孩子工作的最好想象。杜冬的公司里有20多个「丁真」,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高原上的机会不多,考公务员是其中重要的一个。12月的一个周末,正是接待外来人员的忙碌时刻,公司的多数员工却请假去考公务员了。
 
2018年,杜冬刚来理塘,这些员工里还只有一位会用电脑,转正考试的常识题是列出10个国际知名景点,有人写日本,有人写美国埃菲尔铁塔……来理塘工作的前半年,杜冬的工作主要是道歉,员工把别人的事情搞砸了,员工和员工之间打架了……他要跟客户道歉,要跟员工的父母道歉,说自己没管好小孩。
 
1979年生的杜冬,叫员工和丁真「小孩」。小孩们总买劣质插头,炒菜的时候经常「噗」冒烟,「砰」炸了,大伙就会「啊」,发现插头软了,但下次还买相同的。杜冬说:给我买公牛插座,懂不懂,gong,niu,买这个牌子,懂了没有?就这件事,他教了一年。此外,他还要教他们使用办公软件、草拟合同……
 
来理塘这两年,杜冬在气急败坏中慢慢了解小孩们,了解当地的年轻人。为什么穿藏装的时候不愿意干活,因为藏装意味着过节,漂亮就好;为什么夏天抗拒加班,因为夏天是玩耍的季节,结婚的人天天有,还要赛马,这村赛完那村赛;为什么公务员考试快到了他们就心思浮动,因为心里不平衡,工作多,没时间复习,考不上,考不上就得不到社会的认可……旅投公司的工牌是绿色的,但员工们很讨厌,他们希望做成和政府其他部门一样的那种,银灰色金属边,里面是红色党旗底。
 
如今,杜冬也想要去了解丁真。在杜冬的印象里,丁真很少很少表达自己的需求,累了、不想拍了,这些感受丁真会告诉同事,告诉亲戚,但不会跟他说。他们之间语言不通,丁真又老实,两人之间再玩闹,自己毕竟还是他领导,还是有隔阂。等过几天,媒体散去之后,杜冬想去丁真的村里住两天,把手机都关掉,去看一下丁真真正的世界。
 
杜冬和丁真 戴敏洁 摄
 
那个世界的丁真,没上过几年学,不怎么会说汉语,家里养着几十头牛,过着放牛、挖虫草的生活。村子里有一个幼儿园,20个孩子一块上课,只有一位老师,96年的,也是本村人。十点半了,小孩子们才挂着冻住的鼻涕来到幼儿园。去乡里的小学,要骑摩托车跑半小时山路才能到,没有摩托车,只能走路,或是骑自行车。老师能理解丁真为什么只是个「牛场娃娃」,村里一起读书的同龄人,最后只剩下他继续,走那些难走的路时,他也想过放弃。
 
杜冬想去这个世界了解丁真,也想让小孩们走出这个世界,去拥抱新的可能。考公务员是小孩们的选择,是家人的期望,杜冬会支持,但他也希望未来他们还有其他路可以走。杜冬开玩笑说,他教会了员工们打电脑和喝咖啡,打电脑能让他们随地工作,喝咖啡能让他们随时工作,他想要把他们培养成本土的第一批旅游人才。旅投曾经的办公地点就在格桑的民宿里,杜冬看到她十岁儿子在日记本里写,今天家里来了什么客人,我们一起吃了什么。他告诉员工们,如果你们好好做旅游,就可以成为这个男孩的榜样,你们肩负着理塘的未来。
 
突然有一天,员工们发现杜冬不接电话了,微信也不回了,考完公务员回来的一位员工,看着自己平常经营的微博突然涌进来成千上万条留言,吓得不轻。这意味着,他们必须更加快速成长了。
 
仓央书房里,一个女孩坐在窗边,她曾是杜冬的助理,如今是丁真临时班子里的一员。当她跟别人说起自己的名字,总被认为是开玩笑,她只能继续强调——我真的叫丁真。大家都叫她老丁。公务员考试那天,她放弃了,来给丁真拍粉丝合照,她承担了许多重要的工作:她是去把丁真从村里带回县城的人之一,她是丁真一场直播的主持人,她联络各方媒体、谈商务合作……看到老丁坐在窗边啪啪啪地打字,杜冬感慨说,刚来公司的时候,老丁连话都说不清楚,但现在,老丁有自己的想法,敢说,敢做,能因为直播的一个细节和他争执,「差点要打起来了」。
 
丁真刚火的时候,老丁会忙到凌晨三点,第二天七点多又被杜冬的敲门声吵醒。看到老丁顶着乱飞的头发和迷糊的眼睛出现,杜冬说有时候女孩们没化妆看着让人不开心,老丁会直接反驳:你还想我们化妆取悦你,你想得美!
 
丁真在学习写字 图源@理塘丁真
 
 
黑马变珍珠
 
杜冬第一次来理塘,带着一点儿浪漫的色彩。那是2007年,去拉萨的路上,他经过这里,在赛马节上遇到一位姑娘,给姑娘写了一本《康巴情书》。此后几乎每个夏天,他都会回理塘,看看姑娘和她的家人们。
 
2018年,杜冬在拉萨当记者,此前几年他游历藏区,做文化主题:珞巴族、林芝等旅游开发。理塘也一直想做文化旅游,县委书记格勒多吉找到杜冬,邀请他来负责理塘旅投公司。因为心中对理塘的情感,以及还能实现自己关于旅游的想法,杜冬来了,专门负责勒通古镇、仁康古街的建设和发展,帮政府落实文旅想法。
 
作为游客前往稻城亚丁、拉萨的中转站,原本理塘的存在感极低,后来理塘找到了一个人物——仓央嘉措,将他作为当地旅游的主打,因为仓央嘉措在他的最后一首诗《洁白的仙鹤》里,说自己的转世会出现在理塘。
 
2019年,格勒多吉将在残联工作的高小平调任到旅投,协助杜冬工作。那时旅投的人会被分到游客聚集的点,去劝说旅客来理塘古镇,高小平被分到了寺院,他就在寺院门口,苦口婆心地劝,「到古镇来吧,仓央嘉措以前在那里转世……」把宣传册给到人家。后来他去上厕所,看到寺院厕所的垃圾桶里全是理塘的宣传册。
 
那一年年底,高小平和同事以及一位仓央嘉措诗歌研究协会的人,去了成都30多个高校举办讲座,讲仓央嘉措,也讲理塘。他发现,年轻人都低着头玩手机,对仓央嘉措没有兴趣,也不知道理塘在哪儿,只在抽奖免费游理塘的时候抬起头。散场之后,送给大家的三块钱一张的明信片,也全都被扔在了地上。
 
那时,仓央嘉措微型博物馆在理塘开建,一位北京的知名设计师设计了博物馆的草图,但在实践中,很多东西都无法落成。博物馆门口需要有一个摆放着展品的无缝整体玻璃柜,穿墙而过,另一半就在博物馆里,理塘的师傅做成了拼装式的,杜冬看到,他们还往上头加了一个把手,「气死我了,以为我要放什么果子吗?」封胶也不能让他满意,他让师傅们拆了重做,对方说:我也是做过金鱼缸的人。预算也令人头疼,最终也没有穿墙而过。至今提到这些事,杜冬还是气得拍桌子。
 
从成都回来,高小平陷入了思考:我们在山上太久了,与山下脱节了。他和旅投宣传组的两位男生,借来相机和摄像机,开始拍短视频:俊男美女是最先考虑的——找小帅哥们站在各个景点门口做出迎客的姿势,还找了藏族姑娘们穿汉服,担心不够美,「专门去各个地方搜集美女来」,有老师、有保洁,「结果没有修图,痘全部照出来」,还搞了模特大赛,光线不好,看不清,走秀的时候,红毯太小,人都掉下去了。
 
段子和连续剧都是试过的——对着镜头唱「美女不要生气,摩托车它坏了,今天可能来不了」;让游客们对着镜头说,真棒,理塘棒棒棒!配上《香水有毒》类型的歌曲;还讲过故事:房地产大牛的女儿帮父亲卖一套房子,可以得到2000头牦牛奖励。
 
也试图去蹭热点——老丁扎了丸子头,穿着铠甲在雪里舞剑,想跟《花木兰》联动,结果因为疫情,电影延期了;国庆节的时候,旅投的人都拿着小国旗到古街的各个地方转一转,唱一唱,摇一摇手里的旗子,晃一晃脑袋,祝祖国生日快乐。
 
还有文艺风格的——文雅、安静的点灯仪式,高小平自己深情吟诵诗歌……每一条视频高小平都自己点赞了,还@抖音小助手,听说可以给流量,「我们真的很努力了……」
 
高小平 戴敏洁 摄
 
今年五一,旅投第一次把旅行大巴团引进了理塘,仁康古街第一次有了门票收入,董事长张玺在员工群里说:请大伙儿铭记今天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我们的收入超过了一万元!大家排队发鼓掌和放烟花的表情包,后来看到来古街旅游的游客,张玺还掉了眼泪。
 
后来游客早上从新都桥出发,到理塘正好是中午,人哗哗哗全来了,一下涌入两千人,讲解员不够,全部的员工,包括高小平、杜冬在内,都上阵讲解,后来连保洁、保安也加入了讲解团,保安把电棍、对讲机往腰带里一插,说,来,我是你们的导游。有一段时间,他们还带着动物面具讲解……「什么玩意儿都有,东搞西搞的,很好玩的。」
 
但也处处都是困难。旅投公司人手不够,只能外聘讲解员,没经过正经培训,没有底薪,接待一个客人给两块钱,有时候游客少了,收入不稳定,讲解员也不来了,有人还说,讲解员不够专业,不够漂亮,高小平委屈,就给那么点钱,哪里去找?
 
旅投公司的吉祥物是一匹马,「代表我们的内心」——有点儿诗意,又有点丧。「我们的员工就是这个状态,很诗意,要玩什么创意、要创什么景区,一讲到工资,又丧起来了」,杜冬把马也用在了理塘古镇的地图上——一匹戴着金链子黑色的马。
 
丁真出现之前,旅投公司的人处在艰难的「上山期」,要一步一步地往前爬。作为前往稻城亚丁的中转站,理塘「一直想做亚丁的正房」,但去了旅游推介会,杜冬说理塘,人家问,理塘在哪?甘孜的。哪儿?四川的。哪儿?2007年,杜冬第一次来理塘,旅游手册里写着:海拔太高,请小心谨慎。高反、缺氧是理塘的标签,他们计划通过微型博物馆的打造和服务,慢慢、慢慢通过5到10年时间扭过印象,但「丁真事件出来之后,我们飘了。」
 
杜冬计划着把理塘地图上的黑马改成丁真的小白马。小马珍珠的社交账号由杜冬运营——是一个时而欢脱时而文艺的形象。他希望这匹「干饭马」不仅能增加丁真的侧面,也能增加藏区的侧面,充满了欢乐的精神。当然,在丁真无法出面代言的时候,杜冬说——珍珠可以营业。
 
以前的一些想法,也重新有了希望。杜冬想让古镇的居民们非职业地、一块演出仓央嘉措诗歌的故事,让「情人离我而去,码头上回头看我一眼」的意境,成为古镇的固定节目,游客们晚上可以去当地人家里参加婚礼,但婚礼也可能是一场演出。
 
坐在仓央书房里,杜冬看到过博物馆门前的草地上,一群藏族人围坐了下来,从背筐里拿出午餐,喝酥油茶,吃糌粑,聊天,阳光暖暖地照着,「这是我特别想要看的场面」。在他的想象里,这块草地上,应该还有一棵桃花树,开在一个水池中央,把仓央加措的诗歌挂在树枝上——诗歌之树,想法很好,就是「预算很痛苦」。
 
但如今,丁真事件之后,「以前我都不敢想的,现在我开始放开思维了。在理塘能不能喝到一些非常棒的奢侈饮品?能不能看到国内外顶级的艺术展?我们不用再绕路了,我们跳过了县、州、省这个级别,我们能对接到最核心的资源。」杜冬计划着在成都成立一个新的工作室或子公司,因为如果还是在过去的经营方式下,「就像是让蜗牛去追猎豹一样,怎么可能?」
 
丁真和他的小马截图自视频《丁真的世界》
 
 
见一见大海
 
那个群访上,即使努力营造吃饭的氛围,被一群陌生人和镜头围着的丁真依然无法自在。他放下筷子的瞬间,有人发出一声惊叹:吃得好干净!接着,镜头们伸过来拍下了这碗面汤。丁真往椅子后背仰,藏袍的两个长袖子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有点儿出神,偶尔手机震动了,他从兜里掏出来看看新的微信消息,没有回复,又塞了回去,继续回答问题——这几天最开心的是什么时候?
 
「骑马」,丁真说。这是他离过往生活最近的一个瞬间。如今他回不了家,一直在理塘县城,吃完饭被甩进车里,从车里被甩进房间里,没有自己的生活。12月初,旅投公司的人带他去了一趟成都,想让他多看一看,多想一想,但因为太多媒体还聚集在理塘,以及一位理塘的领导打来电话,要求见丁真一面,丁真又被带回了理塘。
 
一位在理塘做生意的老板听说丁真和父母视频,两边都流着眼泪,丁真说自己像生活在监狱里,请父母来县城把他带回去。这个片段被转述给杜冬和高小平后,他们表示并不知情。杜冬说:「我11岁时候被父母弄去南京念书,我也哭,害怕嘛,孤单嘛。」他跟丁真说过,回到村里,会有人去拍他,想要蹭他的流量,但丁真不相信,「他自己不知道发生多少改变了。」高小平也告诉过丁真,成名前后的生活不会再一样了。公司的人时不时会接到电话,「你们咋还不把丁真喊过来?」一个理塘农家乐的老板说高小平:你现在是飘起来了?叫你带着丁真来你都不来,我要跟你绝交了……还有人让丁真去讲讲脱贫攻坚经验和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
 
至于丁真以前的生活,高小平觉得,「小孩子自己身处于艰苦的生活环境,不自知而已」。长期要忍受高海拔缺氧的环境,家里面那么多头牛要养,他放牧,遇到狼,遇到狗熊,都得自己去面对,以前就一群小哥们儿在那里玩,就喝喝酒,骑骑马,一辈子也就差不多了。「现在的话,有那么多人帮他在出主意,他也能够接触到顶流的一些资源,我觉得这样挺好。」
 
「或许他还陶醉在自己放牧的生活里,但我们想把他捞出来,否则将来的生活会更残酷。」丁真村庄所在的格聂景区是甘孜州未来要重点打造的景区之一,川藏铁路已经开工了,川藏高速也开始招标,未来到理塘的村庄会更加方便,有更多的外来资金和人流,「会是什么人得到利益?是他这种家庭的孩子吗?」如果到时候丁真没了牧场,他进城务工,他又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
 
如今,杜冬对丁真有很多的期望。人们对于藏区的想象单一,蓝天白云,纯洁美好,他希望丁真去呈现一个真实的藏区,真实的藏人,也会交女友。如果丁真感兴趣,甚至可以去代言藏地的青年创意,当代艺术,环境保护,野生动物多样性,高原植物的利用……但下一刻他也会犹疑,「把这些东西放在一个小孩身上,是不是过于沉重?」
 
杜冬希望丁真的性格可以慢慢长出来,让自己的力量占主导,不要让他们来决定命运。「我们只能说是敞开一些窗户,敞开一个门,看到这可以走,那也可以走,你得自己选。如果你犯了错误,你自己也得承担结果。跟养小孩是一样的,我不可能帮你把路走完。」
 
最重要的是有所选择。在理塘当公务员的第三年,高小平很想离开。在藏区,不仅是条件艰苦,还有精神上的苦闷,高原上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大家都说,他最该做的事情是找个女人结婚生孩子。他决定暂时离开,回母校读研究生,毕业后,他拿到企业的offer,打算留在成都。
 
他生来腿脚有些残疾,父母觉得,如果他不在高原当公务员,就算在企业,也只能做看大门的工作。父母把他带大不容易,他的性格温和,不想伤家人的心,不想忤逆他们的期待。他又回到了理塘,郁闷了半年,不跟任何人说话。他知道那种没有选择的滋味。高小平觉得,最好的人生是自己能做选择的人生。从前放牧的生活,丁真没得选,但要是以后,丁真去了很多地方,经历了很多事情,却依旧选择回去放牛——那也是很好的。
 
过年的时候,杜冬打算带着丁真去一趟海南,去做活动,去拍摄,他还希望丁真能见见大海——如果你见都没见过大海,只是有人告诉你大海危险,你就不喜欢,但真的是这样吗?等你真正见过大海,你还是说你不喜欢,那我不强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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