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新闻死去是必然,但这是我们拥有的短暂奢侈

陈季冰的《真正的新闻正在死去,可怕的是无人在意》,像一块广告牌,为前路树立警示。没错,严肃新闻,甚至是任何需要思考的公共话题正在消亡,但我的观感并非全然“可怕”,而是有些复杂——这些话题消亡,其实是我们拥有的短暂奢侈,直至,更大的灾难来临。

公共议题的消失,源于公共领域的缩窄。季冰所谓“真正的新闻”,是大众传媒时代的经典操作与产物:journalism(闾丘露薇最近有篇文章提醒我们注意news和journalism的区别)。news是天然矿物,有人就会有消息、讯息存在,journalism是取材矿物精制成乐器,发出黄钟大吕之声,是一门手艺活。哀婉这种手艺以及大众传媒时代消失之前,不妨回顾下它是如何开始,如何辉煌的,或许可以看到,journalism的繁荣不过数百年,我们不过恰好活在朝代更迭间。

最具公共性的话题,是大规模战争和灾难。因为它威胁到每个人的存亡。覆巢之下,人们对信息的渴望达至最高。世界上第一份印刷新闻媒体,是1513年出版的《真实遭遇战》(The Trewe Encounter),记录了英格兰与苏格兰交战的弗洛登战役。Journalism,“真正新闻”的繁荣期,推动记者成为“无冕之王”的时期,与美西战争、两次世界大战、越战、冷战、伊拉克战争紧紧绑在一起。

驱动大众寻求讯息的欲望构成了信息的公共空间。17世纪,新闻在欧洲商业中心发展起来,荷兰英国德国从事对外贸易的港口城市相继出现报纸。“金钱”一直督促着“真正的新闻”和严肃新闻生产者不屑的内容。新闻教科书教导5个W一个H,(what, who, when, where, why, how),但是20世纪30年代《纽约先驱论坛》的主编就发现了,真正吸引读者的是3个W(woman女人,wampum金钱,wrongdoing罪恶)。今天眼球新闻大行其道,不过是遵循了这些不大声说的潜规则。

第二次世界大战,冷战过后,世界60年没有出现过大的动荡与灾祸,温饱不成问题,换句话说,不用为千万里外的战争操心,近年来,我们有了只关心“十公里”小世界的奢侈。想想看,你如果只留意(甚至不留意)眼皮底下的事情,是不是仍能歌舞升平?此处不讨论生活的意义,仅仅就生存现状而言。

季冰提到的流感、伊朗油轮,为什么少人关注?坦白说,因为大多数人不关注依然活得不错。当下,我们拥有不关心公共事务而生活不错的可能,尽管这听起来多少有点讽刺。拿流感来说,当时让我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是一篇“流感下的北京中年 ”,忽然意识到有人因此死去(后来这篇文章也被诟病漏洞,不可直接拿来当医学词典用)。对于真正患上流感的家庭,我的两个孩子就相继出现症状,朋友发来一个值得关注的医师微博,他提到必须扛过八天——儿子连续夜间发烧40度,我咬着后牙忍过七天没让他去打点滴,第八天他真的好了,直接郊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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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发现问题到解决问题,分众传媒在发挥作用。如果回头检索一下,会发现从财经到搜狐到央视,其实都有报道流感,甚至流感侵袭全世界的报道,只是人们已经失去了从大众媒体获取信息的习惯。而这场流感也真的没有严重到sars的地步,否则大规模恐惧还是会把这样的危机推上头条,除非刻意隐瞒。

再说伊朗油轮。惭愧地说,“中国”、“伊朗油轮”这样的词,对我的专业来说应该是高度敏感的,但我第一时间也没有太过在意(非常不应该)。这种对讯息的“疲惫感”,在news严重过剩的今天是普遍的。每个人一天只有24小时,新闻从业者不能指责一般民众在八小时之外娱乐至上,不理那些“严肃的东西”。现在人们的业余生活内容跟大众传媒时代完全不同——如果还有“业余”二字,因为上班的定义也在模糊,这是另外一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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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不同场合都提过,近年来中国民众对外国的事情关注直线下降,除了种种限制之外,一个原因恰恰是互联网的发达。一来不缺填充注意力的讯息,二来各媒体流量为王,国际新闻只要在互联网上摘抄翻译,何苦花大把银子派人采访第一手信息?更何况现场采访的点击,未必超过一个耸动的标题。我当然为此忧虑,但我不能否认它存在的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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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战结束,柏林墙倒塌,这世界大局上和平了几十年。社会分工越来越细,我们不用知道的事情越来越多,比如自来水是怎么出来的,直到有天水被污染了。当世界整体上和平安全繁荣,你并不一定需要热衷公共事务,这是一种奢侈。但是,在很多国家,如季冰提到的瑞典,战后最大的公共事务是选举,所以一定要保留优质的公共媒体,这对人们理解国家事务并参与其中至关重要(在这些国家要不要保留政府出资的公共媒体也在引起争议,BBC砍了预算,瑞士公共频道也遭遇一轮公投,结果保留了)。一如幸福的美国人民对世界局势懵懂无知,但前提是国内之事获得充分讨论。

有个叫埃里克·哈格曼的美国人做了个实验,决定在特朗普时代当一个“一无所知”的人。他拒绝知道2016年11月8日之后美国发生的任何新闻。去星巴克也要戴上耳机听白噪音,严防邻桌剧透。今年三月《纽约时报》采访他的时候,实验仍在进行中,埃里克说自己的情绪从未如此健康。“我几十年里一直关心新闻,但我从来没有因为新闻而做过什么事情。”他曾经是企业高管,赚够了钱隐退养猪场,退出公共事务讨论,日子过得无比平和,还开始了艺术创作。

埃里克将我之前描述的这种不理公共事务的奢侈生活具象化了。尽管他这么做的初衷有政治抗议的成分,但仍然示范了一种可及的生活方式。你或许没有足够的钱远离人群去养猪,但用娱乐把自己与公共事务隔开的门槛很低。

我是大众传媒时代一路浸淫过来的从业者,内心深处留恋“无冕之王”的传说,但我深知它的前生今世不过是某种逻辑下的产物。在我看来,并不是互联网杀死了大众传媒,而是这个行业进入繁荣期的同时,已经包含了让自己有一天凋零的种子——19世纪纽约新闻编辑,已经意识到必须有广大受众新闻行业才能繁茂,于是改变内容只服务于精英的导向,转而取悦大众,通俗好笑犯罪故事篇幅加大(美西战争成名的赫斯特,甚至看穿“人们喜欢虚构,甚于追求真相”,不必在意新闻的真伪)。这时,这个行业已经埋下了有朝一日让位于娱乐的种子,互联网不过是助长、彰显、加快了这颗种子的生长,直至压垮了同一株树上的“严肃内容”。今天的新闻机构差不多都是广告公司,要在圣母与“商业的女仆”之间挣扎。

不必哀叹。直至更大的灾难降临,战争,或者灾祸,公共报道必将复苏,除非是刻意阻挠。那么,我们是否应该祈祷没有“真正的新闻”,仅留存小确幸呢?不论我们是否祈祷,这种情况都不会永远存留下去。不是严肃内容不见了,这一个原因会招致灾难.原因不是单一的,逻辑也不是单线的。不能忘记人性的因素,世界大势的驱使。

我认识的许多优秀媒体人离开了这个行业。因为大众传媒时代结束,现在的新闻行业越来越标准化,需要越来越少的天份和才能。真正的新闻正在消亡,不是因为讯息少了,而是能够提出好问题的人,快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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