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老社区变形记，千年戈甲营住进一波年轻人

戈甲营，武汉一处地名，很多人没听过，也没去过。

在鲁磨路玩乐队的土豆，2017年被朋友带到戈甲营，第一眼就喜欢这里，“很安静，很有武昌古城的感觉，邻居家窗户傍晚飘出饭菜香，有人挑扁担卖杂货……我小时候就住这种巷子。”

土豆是 SMZB 和 Sky King Jack 的吉他，越轨的贝斯，同时经营 WUHAN PRISON BARBER SHOP。一见钟情，他把油头理发店从 PRISON 酒吧隔壁搬到了戈甲营。

对戈甲营刮目相看是因为张大水的微博：“（昙华林）瑞典教区也就两三百年历史，（戈甲营）而这边的路网结构还是千年前的。” 他从老地图推测，这片街区可以追溯到宋代甚至更早，街道走向和名字到今天都没变。

戈甲营在明朝清朝是制造储存兵戈铠甲的一条巷子。

如今，这里是一片安逸的居民街区，南北西东分别紧挨着粮道街、昙华林、得胜桥、胭脂路。邻居们轮流当网红，惟有戈甲营还是一块璞玉。

住太平试馆13号的光头爷爷，在下午坐上二楼阳台，迎着蒙蒙细雨拉手风琴。琴音悠荡在花园山，飘进崇福山巷42号严宅，严氏兄弟在院子种石榴枇杷柠檬蓝莓等几十种植物，养了一只黑贵宾，一只喜乐蒂。

戈甲营街区的巷道地名仍保留古意：太平试馆，明清秀才来省城武昌“考公务员”的临时住所（“考场”贡院在太平试馆隔壁，今天的省实验中学）；崇福山巷，明朝朱元璋孙子将崇阳王府设于此；操家塘，官府战马和王爷坐骑的饮马池塘……

武汉3400多个社区中，有许多戈甲营这样的老社区，历史悠久，民风质朴，街坊热络亲近，与此同时也面临空间密集、设施老旧等问题。

五六年前，一群年轻设计师、规划师来到戈甲营，与老居民打成一片，一起重塑这片街区。

推开崇福山巷52号，绿植爬上露台，猫咪在屋顶散步。

六年前，刘宗蓓第一次来到52号院，眼前是齐人高的野草，摇摇欲坠的屋梁。

她和湖美詹旭军老师，携手几位同行，决定改造荒废多年的旧宅。

福山巷52号院改造前（采访对象供图）

“当时第一想法，一定要保留这个院子。” 刘宗蓓说，类似戈甲营这样的高密度老街区，但凡有一块空地，都“种”上了房子，“有这么大院子，非常难得。”

空间改造由湖美詹旭军老师团队主导。他们尽量保持原有格局，在新增建筑的屋顶做了露台，在庭院之外，又扩充了户外空间。白色涂料直接抹在水泥砂浆墙壁上，粗狂的颗粒感与老街区融为一体。

除了52号院，太平试馆1号、全安巷7号也被改造一新。

2017年夏天，52号院在迎来新主人，建筑师、油画艺术家、服装设计师、花艺师……后来，有人离开，有人留下，也有新人搬进来。

大部分工作日，刘宗蓓呆在52号院。只要公司没事，她会“逃离”办公室，跑到山上清静。如今与她一同栖居在此的还有52O世外咖啡，以及刘刚的皮具工坊。

刘宗蓓记得，曾经有位老爷爷，好奇地伸头进来问，“你们年轻人为什么要来我们这破房子里工作？”

土豆是最早 “来破房子工作” 的年轻人之一，2017年，他把 PRISON BARBER 搬进戈甲营，“这里很安静，可以放自己喜欢的音乐，专注给客人理发。”

隔壁奶奶的收音机唱着黄梅戏，土豆连上蓝牙音箱播放 Velvet Underground。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穿过得胜桥去江边游野泳，从汉阳门、平湖门入水，想起小时候住硚口，从铁路桥桥墩子往河里跳。晚些时候，就走去粮道街蓝精灵或凤爪王宵夜。

太平试馆1号内的 PRISON BARBER

土豆在店门口放过一个烟灰缸，突然有天不翼而飞。隔壁花店摆在门口的花，消失了，隔天出现在附近街坊的院子里。刚来戈甲营时，有朋友提醒土豆 “别惹老刁民”，他觉得没什么，“社区老人有时没恶意，你放路边，他可能是真的以为你不要了。”

旧宅改造时，刘宗蓓收到过居民投诉，嫌吵，油漆味道大，但大部分人是友好的，“土豆剪头发的太平试馆1号住着一位熊奶奶，她的房子从前破破烂烂，堆满脚手架，我们改造漂亮，成为邻居，她很喜欢我们这群年轻人，总给我们送绿豆汤。”

太平试馆1号 改造前（采访对象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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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试馆1号 改造后（采访对象供图）

去年底，土豆在汉口 404 Club 对面开了新店，PRISON BARBER 第一次挂上大众点评。戈甲营的工作室仍是预约制，有客人约剪头才开门。

他现在就盼着，店门口的路早点修好，“断断续续修了两年，对我和客人其实都有影响。”

土豆很纠结，要不全搬汉口算了，但又舍不得，“汉口热闹，中山大道都是公交，404门口是玩摩托车的……旧租界也是老房子，但不一样，那是洋派建筑，也很漂亮。这边更接地气。”

韩可敏在戈甲营住了六十多年，我和他约在 BARBER SHOP 门口碰面。

他指向 BARBER SHOP 斜对面，戈甲营44号门扉紧闭，门背后的崇真堂是湖北省第一所基督教堂，韩可敏说：“教堂正门最开始开在戈甲营这边，后来才在昙华林开了一个门。”

我指向 BARBER SHOP 问韩老先生有没有进去过，他说，感觉很专业，进去剪头的都是明星。

一块青石板嵌在马路牙子里，韩可敏蹲下指给我看。他在昙华林小学、十四中读书时，每天都是踩着青石板上学放学。后来路面铺水泥砖，青石板被塞进了各种不起眼的角落缝隙。

他对戈甲营历史了若指掌：戈甲营76号是典型江夏民居，粉壁、黛瓦、灌土墙，尚存极少；太平试馆明清走出过6个状元；圣约瑟学堂是周恩来与贺龙初次见面酝酿南昌起义的地方；花园山天主堂的神父身材瘦削，生活清贫……

“一个社区包住一座山，全国绝无仅有吧？” 韩可敏说的是花园山。80年代前，山顶种满槐树，春天，小白花香气沁人。登山望远，长江大桥车来车往，看得一清二楚。

后来槐树砍了，山顶削矮，盖了房。花园山下高楼拔地而起，一起爬山的儿时玩伴陆续搬离戈甲营。或许就搬进了那些挡住大桥视线的电梯房。

戈甲营逃过了老旧社区大拆大建，没有逃过水滴石穿的消磨，少了许多韵致活力。

2017年5月，戈甲营20多位普通居民参加了第一次社区规划工作坊。

工作坊由武汉市规划局和武昌区发起，武汉轻工院专业团队进驻戈甲营社区，老居民第一次知道了“社区规划”和“工作坊”的概念，有人说他们是“做样子”，也有居民认为“搞一下也行”。

韩可敏熟悉戈甲营历史，被选为“社区规划师”，提的第一条提议：路面改造一定要用青石板。

张勇是轻工院团队成员，他记得第一次工作坊，有阿姨提议“留一处地方放健身器材”，有老师傅说“老建筑遭到破坏很惋惜”。

这样的“吐槽大会”后来定期在戈甲营上演。

轻工院团队每周三“坐班”，他们走街串巷，调研座谈，与老居民一起用纸笔勾勒戈甲营社区规划。

通过问卷，他们发现近九成居民希望打造无机动车社区，八成居民欢迎游客，希望更多艺术家进驻社区。

张勇对韩可敏印象深刻。戈甲营第一版规划方案，路面铺的是水泥，韩老提出异议。他找到一块散落街边的青石板，测量长、宽、厚度画在纸上，拍照发到规划讨论群供参考。

韩可敏还建议，保留戈甲营街区10多条古道，房屋改造尽量保留古朴风格，墙体可用青白相间的颜色。这些建议被采用或融入到了方案里。

社区规划与本地居民息息相关。过去居民缺乏参与，只能事后吐槽。要避免纸上谈兵，社区规划就得“接地气”。

“一开始我纳闷，老居民总喜欢在公厕门口聊天。”

在戈甲营泡久了，张勇恍然大悟，“公厕门口有一块难得的空地，光照特别好，居民们喜欢聚在这里，拉家常，打麻将，晒太阳。”

这给了他们启发。制作规划方案时，公厕和空地成为重点改造节点：公厕挪地方，空地种上绿植，打造休憩观景的公共空间。

崇福山巷42号，粗壮的石榴枝伸出院墙，这里是严明、严锋俩兄弟的家。上世纪90年代，他们继承了戈甲营祖宅，从汉口前进一路搬到武昌，把平房翻新成三层楼房，在院子里种满植物，养鸟养鱼。

在戈甲营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建议我，一定去42号严家看一看，“你会震惊。”

哥哥严明也是戈甲营的社区规划师，他和弟弟严锋几乎是造了一个小型植物园，枇杷亭亭如盖，石榴树有三个品种。栀子茉莉夜来香，芬芳四溢，橘子柚子柿子，四季都有水果吃。

街坊邻居的花草害了蚜虫，第一时间找兄弟俩请教。2013年武汉市第一届花园家庭评选，他们成为十个入选家庭之一。

每当我发现一种神奇植物啧啧赞叹，兄弟俩都异口同声搬出口头禅，“哎哟，就是个好玩的事。”（注意“玩”字拖长尾音，一定要用武汉话读出来：wuan~）谦虚中夹杂着一丝凡尔赛。

站在三楼天台，弟弟严锋指着得胜桥方向，他说，刚好拆到他院子旁边，他家不会拆，“老社区，有人巴不得快点拆，有人不想搬，我们就属于不想搬的。”

大拆大建不是城市更新的唯一路径。戈甲营社区微规划、微改造，没有腾退一户老居民，所有人都留下来，在熟悉的地方继续生活，为自己的社区出谋划策，改善老旧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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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可敏心爱戈甲营的小街小巷，“有起伏，有弯曲，你要是在小雨小雪天，撑一把伞走在窄窄的巷子，绝对不会忍心破坏这里。”

艺术家李全武有相同感受。李全武是合美术馆的设计者，在昙华林出生长大，1985年赴美深造定居。

四年前，李全武受邀，也参与到戈甲营社区规划。他很兴奋能回到儿时的家，当天就跑花园山转了一圈：“崇福山巷那个坡起承转合十分有韵味，社区改造中千万不要破坏了它……还有社区里发现的那口老井，我先后去看了3次，乐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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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居民、艺术家、专业学者、公益组织，各方力量一起参与到戈甲营社区规划……戈甲营就像一个许愿瓶，大家把各自畅想放进去，不同视角的观点和意见在容器里碰撞出奇妙化学反应。

“只有当城市是由每个人创造的时候，才有能力为所有的人提供所需要的东西。” 简·雅各布斯如是说。她是著名的城市规划师，《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作者。

2017年，8个社区规划试点在武昌区启动。规划师、设计师与社区居民成为朋友，社会各方力量联手，共同参与到老旧社区规划改造。戈甲营是试点之一。

今年，武汉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将基于戈甲营经验，进一步拓展社区规划师模式，在汉阳区和江汉区推行街道/社区「责任规划师」。

街道/社区「责任规划师」正面向全市招募中，富有情怀的普通居民、各行各业的专家学者、设计规划专业人士，都可以报名参与。（报名方式详见文末）

这一次，市规划局还邀请上海大鱼营造、清华大学、同济大学、武汉大学等各方专业力量，让更多先进经验和思想赋能武汉社区规划与建设。

最近一次去戈甲营，张勇发现太平试馆路口的危险高压变电箱被拆除了。

刘宗蓓说，崇福山巷24号，戈甲营58号、59号，这三座老房子也计划改造翻新。

严家兄弟的葡萄藤因为今年雨水充沛打了蔫，准备换成种柿子。他们也在盘算，有天把自家院子改成民宿或猫咖。

土豆门前的路还在施工，韩可敏欣喜发现铺路的是石板，不是水泥。等路修好，灰小一点，土豆想把工作室重做软装，给柜子换个颜色。

千年戈甲营，不争朝夕，一砖之易，一石之移，都是人间流转。崇福山巷上下，人们等得起草木枯荣，每一个愿望都在规划着社区。当城市更新如旧，才能留得住眷恋，容得下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