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里最坏那个人,其实是萧穗子吧

昨天去二刷了《芳华》。三个月过去,观影感受很大不同。

《芳华》看上去很简单,其实很复杂。复杂不是因为叙事繁复或人物立体,而是创作者,不管严歌苓原著,还是冯小刚的电影,都是东碰一下西沾一下,浮光掠影,浅尝辄止,很像有些老同志的自传,啥都碰到了,啥都没说透。

但是观众如我,更单纯。一刷的时候,我也像某些观众说的那样,觉得萧穗子的旁白也太多余了,本来还是一段多义性的叙事,被她一讲,完全没什么味道,统统删掉才好。

但是二刷之后,我体会到了叙事者的重要,萧穗子的旁白不是可有可无的,相反,这些旁白是来故意捣乱的,是来混淆观众视听的。就像她自述不肯让“你们”看到2016年华老去的“我们”,萧穗子的剪辑手法堪比浙江卫视栏目组,她想让你们看到的,只是她想讲的故事。

《芳华》剧照《芳华》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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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一开始,萧穗子就说,她要讲一个文工团的故事,这个故事的两位主角,是刘峰与何小萍——这是全片最大的谎言。刘峰与何小萍,与文工团有何干系呢?

他们是两个莫名其妙的闯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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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7日的“《芳华》北大见面会”上,主持人问90后同学们,知不知道什么是文工团?然后让冯小刚回答这个问题。

冯小刚说:知不知道文工团不重要,重要的是青春是共通的,热血……什么的。

冯小刚导演没有说实话,他在帮萧穗子骗观众。不知道文工团是什么,你只能看到一部假电影。

文工团全称“文艺工作团”,是运用歌唱、舞蹈、演剧等多种形式开展宣传活动的综合性文艺团体。创建文工团的宗旨,正如毛泽东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所说的:“要使文艺很好地成为整个革命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作为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力的武器,帮助人民同心同德地和敌人作斗争。”

虽然各地都有文工团,如王安忆著名中篇小说《文工团》就是以她六年徐州文工团为背景。但军队文工团,无疑是文工团中的翘楚,因为毛泽东在1944年还说过:“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而愚蠢的军队是不能战胜敌人的。”(《文化工作中的统一战线》)

上世纪70年代,参军是最令人羡慕的职业,“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参军最令人羡慕的地方,是政治上有着天然的免疫性,因为上面有指示“军队不能乱”。军队派出“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到地方上参加闹革命可以,但军队内部相对平静得多。

而文工团又是军队中的特殊群体,集中了军队与文艺团体的双重优势,既有军人的身份加持,又不用受基层部队的操练辛苦。当然,文工团也有下连队巡回演出的任务,但总的来说,安全性与舒适性都有保障,更重要的是,文艺工作独有的文雅、活泼,可以中和部队生活的严肃与刻板。不夸张地说,一定要参军的话,文工团是部队里最让人羡慕的地方之一。

已经有人指出,刘峰与何小萍,是整个文工团最没有背景的两个人。刘峰是从连队“上来”的,他父亲是木匠,虽然从前在县剧团翻过跟斗,但不是科班出身。他在文工团的立身之本,就是当一个“活雷锋”,三年标兵,年年去北京,帮最有背景的北京兵们(“部队就是我们北方人的天下”)从家里带好吃的。正因为是标兵,腰受伤之后,只能在舞美队钉钉景片修修道具。

他其实有一条路可以走,按照政委安排的那样,去军政大学进修一年,再去政治部当干事,如果运气好,转成政委那样的角色也并非不可能,政治素质强,业务能力差,能团结同志,外行领导内行,那个年代文艺单位领导的标配。

《芳华》剧照《芳华》剧照

刘峰这样的人,本不该喜欢上林丁丁这个上海小姐。按严歌苓笔下的写法,林丁丁是“成熟与世故是冷冷的”,挑对象不看荷尔蒙看实际的女团员。当然接受一下张医生吴干事的殷勤追求倒没关系,毕竟对改善当下的物质生活有帮助。

编导硬要让刘峰喜欢上齐大非偶的林丁丁,我们也没办法。刘峰对何小萍充满同情,各种帮助,倒不见得是腹黑地下一步隐棋。或许是因为整个文工团也没有别人能让他同情了。

后来何小萍的母亲在精神病院抱着她哭,说对不起她。其实在那个时代,母亲改嫁且嫁得不错,已经是最大的对得起何小萍。否则,参军的政审是大问题。何小萍父亲在信里说“总不会有人欺负解放军”,是实情。但何小萍自己的认知很模糊。萧穗子的旁白又出来捣乱,说何小萍以为离开了那个没有亲人的家,就没有人会欺负她。就何小萍的生长环境而言,要么萧穗子说谎,要么是何小萍太迟钝了。

1970年代,人们友善互助、先公后私的风气如电影《今天我休息》表现的,早已荡然无存,从前有句顺口溜说“五十年代人帮人,六十年代人整人,七十年代人哄人,八十年代各人顾各人”,描述社会风气大致不差。严歌苓的小说里是这样描述的:

这是一九七七年的夏天,连队化建设管理,领导已经不再提了。领导现在对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管理,营房里穿花衬衫的越来越多,夜里出去遛弯的男女,归队越来越晚。对我不良思想意识大批判的人,开始秘密传看手抄本《少女之心》。做首长儿媳梦的女兵大部分都圆了梦。

这样一种时代氛围里,刘峰与何小萍有什么用呢?拿来利用一下得实惠,欺负一下寻开心,不是很正常吗?

这个时候萧穗子的旁白说出了又一个谎言:社会在改变,但刘峰好象完全不知道。你想让他知道什么?时尚的传播从郝淑雯与陈灿开始,萧穗子与林丁丁是分享者。但刘峰和何小萍何曾参予呢?刘峰在林丁丁去洗澡时听了一会儿邓丽君,还因此激出了“触摸”事件。

虽然刘峰与何小萍一正一反,但都是文工团的边缘人,也只有他们俩犯了错误,被下放了。是什么样的原因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俩根本不属于这里,道具队少个钉景片的,舞美队少个熨衣服的,巍巍文工团,又有什么影响呢?照样包饺子照样游泳照样巡演照样志得意满上下有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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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萧穗子嘴里这个文工团的故事,主角不是刘峰与何小萍,又是谁呢?

废话,文工团的故事,主角当然是文工团。

你不觉得,把刘峰与何小萍摘除掉之后,文工团的故事,突然变得流畅起来了吗?

1976年的天翻地覆,萧穗子父亲的平反,港台风的侵入——听邓丽君的歌,象征社会审美风气的改变,是个老套子,早被《站台》《甜蜜蜜》用滥了。但邓丽君这位台湾军中情人,让一位解放军文工团员,昆明军区副司令的儿子“一听腿都软了”,还是有别样的意味的。

接下来是战争,但文工团的表现与拉练时的鼓劲也没什么不同。萧穗子被抽调去当战地记者,回来还是跳舞。直到“战争结束了,军师一级的文工团撤销”的消息传来,这池春水才真的被吹皱了。

一直冷静旁观的萧穗子突然激动起来,奉献出了自己母亲给的金链子,对陈灿说的是“别转业,别离开”。林丁丁问她“这里有什么好”,呵呵,天之娇子突然前途无靠,一技之长再无用场,政委说的各部门都不想要文艺兵,“蹦蹦跳跳,坐不住”,他们自己不知道吗?他们转业入社会,再有背景再努力,还能像在文工团这样嚣张无畏吗?

所以就有了那场为人诟病的战友欢送会。一场徒有其表的狂欢与离歌。萧穗子的旁白坚持骗人,说什么“每个人的心都被揉碎了”,什么战友从此不再谋面。这不是一场普通的战友送别或毕业聚会,这是树倒猢狲散时的洒泪相别,过往人生的价值被抽离被毁坏,而前途茫茫。

感伤是真的,刻骨铭心也是真的。但这里面有多少是恐惧,有多少是不甘?正所谓大观园里哭贾母——各有各的眼泪,不需要唯一考上大学的萧穗子同学代言。

前面所有的堪称美好的镜头,跳舞,游泳,演出,嬉闹,都是为文工团写的祭文。这才是冯小刚的本意吧。把文工团的生活奇观化,唯美化,完全不承载历史的重任,也不展示时代的荒谬,就是让你注目绚烂的青春,就是让你惋惜逝去的美好。不行吗?

《芳华》剧照《芳华》剧照

问题是,这是谁的芳华?不去说担着家庭与自己的罪,流离困厄的一小撮倒霉者,那些云南的,内蒙的,东北的,西北的知识青年,或是回城在家惶惶不安的待业青年,他们的芳华,是否能用这种方式来祭奠?

要是真的听了广告语,带着爸妈去看了《芳华》,你确认他们会感动会喜欢?

也可能会吧。让明星和爱豆代替自己过人生的,现在不也很多吗?

听说《芳华》是冯小刚向严歌苓订制的剧本,而最后的成品远非初衷。冯小刚可能最初要的是一部文工团版的《阳光灿烂的日子》,但被严歌苓写成了文工团版的《致青春》。

冯导一看,哎呀,这个也不错啊。揉巴揉巴,另外我们还要拍拍战争对吧?把战争也加进去。

最后,大概就拍成了文工团版的《血战钢锯岭》。

那场战争比较敏感,敏感的东西总是拯救中国的文艺工作者,似乎能像刘峰对林丁丁那样触摸一下,就已经是了不得的大事。但是否要对所有的触摸都高声喝彩,即使它是那样的浮皮潦草?

那场号称花费700万元的六分钟战争戏,在我看来毫无必要,对于整部电影都是个赘瘤。要表现战争的残酷,用碧色寨车站的野战医院已经足够,而且更有力。

刘峰与何小萍都已经离开文工团了,萧穗子这个坏人还不肯放过他俩。她在战地医院见到何小萍,听到何小萍说“一辈子也不会原谅林丁丁”,这在战争生死的背景下,是很惨烈的判词,但我不相信萧穗子后来转告了林丁丁,不然她俩互相展示首饰的时候还能那么亲密吗?

萧穗子没有见到刘峰。但她有本事替刘峰代言,说他想死,因为死了才能成为歌中的英雄,让林丁丁不得不每天唱他,想起他。如果你相信了萧穗子这段说词,刘峰这个人就彻底完蛋了。我觉得萧穗子完全是在矮化一个出身平凡的战斗英雄,六分钟血肉横飞的生死冲击,就是为了这个?

所以说这是文工团版的《血战钢锯岭》,只有文工团惯常风格的夸张、矫情与自我感动,才会赋予战争与牺牲这样一种奇特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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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穗子为什么要一直骗我们?

因为她在讲这个故事之前,就已经设定了结论:这个故事要献给我们的芳华。

这个故事,不能是萧穗子与郝淑雯私下猥琐的讨论,讨论刘峰肯不肯摸胖了之后的林丁丁,这个故事要给很多人看的,希望也唤起他们的青春记忆,也能一起投入到热切的怀旧中来。

萧穗子文字功底好,后来又上了大学,成了作家,她很清楚,要感动大多数人,让他们有代入感,你不能讲一对革命江山打下者儿女的杰克玛丽苏故事,那太傲娇了,你也不能讲一个知识分子女儿落难的伤痕故事,那太高冷了。你要讲两个平凡而伟大的普通人,他们被欺负,被损害,被委屈,但他们通过牺牲获得了救赎,他们还互相救赎的故事。

这是一个能催泪的故事,能让很多人代入的故事。

问题是,这两个人的故事,自始自终,与美好,与芳华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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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穗子只好说,何小萍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认识到刘峰善良的人。那么,“我们”之中别的人为什么认识不到刘峰的善良呢?忽略?不在意?还是认识到了却不相信?再或者,认识到了,暗自窃喜,觉得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

萧穗子啊,你终于说漏嘴了。按照你说的话推论下去,结论就是:善良属于刘峰与何小萍,所以他们平凡而伟大;美好属于你和你的文工团,所以那是你们的芳华。

谈不上价值观有毒,退休的前文工团员跳舞,也不会在广场只会在餐厅包房。萧穗子的叙事姿态,恰当的形容是“暧昧”。炫耀吗?笑话。批判吗?不敢。同情吗?有,但带着敷衍。缅怀吗?那得连压抑、欺骗、放逐、折磨一起才行。说到底,也就是鲁迅的“瞒和骗”吧,纯凈化了的记忆,才可堪咀嚼,值得回味。但也心知肚明地露一些破绽,谎不说圆,才显出说谎者的真诚与无奈。

代表观众,谢谢《芳华》,让我们掏一部电影的钱,看了两部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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