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跳交谊舞的上海人老了,开始沉醉于蹦“养生迪”

一块“崇舞尚德”的霓虹灯牌,闪耀在舞厅入口的墙上。前台玲姐一头中分短发,神清气爽,端坐在欧式柜台后方。老远见到来客,便微微伸长脖颈,投去热情的目光。
“曹老师侬好,小聪今朝么来啊。”“阿哥来啦,侬卡有伐,今朝买更加优惠。”
这是一个平常的周五上午,离早场开场时间9点还有十来分钟,舞客们前脚搭后脚,登记划卡一气呵成,显出一派熟稔的亲切。
“今朝来得早。一般如果来得早,吾就是开车的。”一位衣着朴素的爷叔和玲姐搭话,“最近脚别特勒,伐大色宜(舒服)。”寒暄完,向转角的保安亮出纸质会员卡,便踏上了通往快乐星球的红地毯。
划卡最贵15,正常价22,碰上周三,早中晚三场连跳,最低只消7块。无需乐队现场奏乐,电脑放足两小时,风雨无阻冬暖夏凉。用一位老舞客的话说,这里真真叫“小便宜,大快乐”。
 
十来米走廊的尽头,动感乐声渐强。人们坠入时空折叠的璀璨之夜,与对面街头巷尾的菜市场、排着长队的早餐铺彻底隔绝。这时,乌泱泱的竟已有了百来人。喇叭裤和老汉衫,运动鞋和高饱和度丝巾,竞相舞动。
 
“检票口”皮座椅下,垃圾桶里是大把零碎的废卡。一排排数字方格,由不同的圆珠笔、水笔分趟划过,仿佛无用的时间堆叠在这里,一笔勾销。
从机关工矿、大专院校、文化艺术宫出发,改革开放后的第一代交谊舞者老了,舞厅也步入了“复古夕阳红”时代。“购卡不过期可长期使用”——红底价目表末行小字,似乎诠释着“Dance and Morality”的商誉,大抵也是所有中老年舞客的盼望:马照跑,舞照跳,逝去的青春便不算虚晃一枪。
 
 
先生,跳支舞吧
进到舞厅里,大家笃笃定定,找个熟悉的位子坐下。桌上散落着保温杯,花花绿绿的马夹袋里,是自带的水果和零食。
 
换完装的男士不急着登场,在头排沙发雅座里小憩片刻,打量一番长方形舞池里的佳丽。同样瞟着人群的,还有对面操作台上低调到接近隐形的“DJ”。今天什么人多,就放什么音乐,舞厅生意要搞得活,必须有这点眼力劲,“稍微有点层次的,放欧美音乐,时尚一点的都能接受;说得难听一点,土不拉几的,那你放网络歌曲,不然他听不懂。老年人多,加点草原风,不会错。”
 
与共和国同龄的大黄,最近刚从深圳女儿家回来,烫了一头橘红的卷毛头。她最回味的还是有现场乐队伴奏的老舞厅,萨克斯吹着,鼓点敲起来,“老有味道的”。
大黄出生在市中心静安寺,家离百乐门就几步路,爸爸做生意开厂,和那里的老板是老朋友,自然也是舞池里的常客,“外国人见了都竖起大拇指,说声very good。”
高级舞厅里的翩翩起舞,是外侨带来的所谓上流社交文化,后来则摇身一变成了舞女成群的夜总会。爵士的靡靡之音,吹拂过都市迷醉的夏夜,对大黄来说,却意味着一片苦难的阴霾。
爸爸在“文革”头年去世,大黄被人唤作“狗崽子”,初中就辍学下放到浦东农村劳动。没人敢娶她,后来马马虎虎嫁了个“乡下人”。熬到大女儿18岁,她才正式离婚。
改革开放后,妈妈见她苦,带她去重开的百乐门玩。标志性的玻璃地板,那么富丽堂皇。妈妈是她的启蒙舞蹈老师,逢人跳得好就一个个去拉,“先生,帮我女儿跳支舞吧”,大黄不愧遗传父母基因,一跳就会,从此爱上跳舞。
接触国标后,大黄认识了戴老师。90年代最风光的时候,两人搭配连夺3年市级比赛冠军,一等奖奖金到手有500块。然而,最后一年参赛,风气坏了,赞助商走关系推上去的冠军,观众都不买账。拿到二等奖的大黄,从此退出沪上舞林。
“不开心的事情都不说了罢。”大黄推说腿脚不好,现在来舞厅也是见见老朋友,随便跳跳。没等散场,她就要回家,一个人烧饭,下午还要早点出门,跟朋友们一起唱歌。不过,起身之前,她还是兴致高昂地拉住新朋友,划拉起微信群,她的昵称是“快乐姐姐”。
点开珍藏的视频,是50岁生日派对现场跳舞片段。粉紫色的裙摆翩飞,和华尔兹一样唯美浪漫。“他看上去不那么高大挺拔,但跳舞刚柔并和,一跟他跳,大家都说我跳得好,周围的人都停下来欣赏我们。”
这是他们最后的一支舞。没过多久,戴老师突发心梗去世。一晃竟是二十多年了。
 
重拾旧梦
老话说,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套房。过去,连带舞厅档次和跳舞水准,浦东也要矮上一截。然而传统的鄙视链,也抵不住四面关停的沧海桑田。
去年5月,舞厅刚复业,在家憋坏的人们就来了。远到崇明长兴岛、浦东川沙南汇,时有五六十人包车专程来的,市中心开车过来练舞的也有。周三周六最是热闹,甚至要在开门前候着抢位,最多时人数有六七百,为了安全老板不得不出面谢客。
当初开业时,上海世博会正开,这块镇子还到处是农田,如今房价已经直奔8万。本地人魏老板看中舞厅的潜力行情,遭到朋友们劝阻,都说“你要败掉的”。然而,10年下来,倒是积累了一波铁粉。
 
老贺从开业那天就在这儿跳舞了,一辆自行车从家骑过来,只要5分钟。每回出门,他都要擦亮脚上的黑皮鞋。穿上白衬衫,戴上红领带,再加一件克莱因蓝羊毛衫,“实际上交谊舞不就是一种文化?穿得很邋遢,是对对方的不尊重。过去像百乐门跳舞,人家都西装笔挺,现在我们不那么讲究,但穿得么还是应该像样子一点。”
老贺年轻时在国企做日用品销售,行业内出差交流机会多,当时一度下决心要学跳舞,然而这份念头直到退休才实现。会跳拉丁的小舅子起了头,后面他就在舞厅里找人带。传统舞厅舞,慢三慢四,伦巴,恰恰,吉特巴,样样套路会一点。
同样说着来早场舞厅“出一身汗,锻炼一下身体”的唐唐,却是专业舞者,教了二十几年舞蹈,现在还在周末报班学摩登和拉丁。原本在家附近的社区中心练舞,可疫情后一直没开,听朋友介绍这里条件不错,就来了。
唐唐原来在上钢五厂,中专学的自动化仪表,当年也是热门专业。毕业后进了厂子,拿着二十多块钱工资,唐唐已经感到知足了。
只是计量部门负责维修仪表,有时要爬到几千度的炉子上,往往轮不到女生上场发挥,仅仅是跟在后面看,唐唐越来越觉得像是在混日子。到了90年代国企下岗潮前夕,她颇有魄力地承包起单位职工食堂。后来索性辞职干起个体户,开餐馆。
当上老板娘,日子清闲很多,她终于有机会重拾儿时的舞蹈梦。几年前,她还特意在手腕处刺了一个凤凰纹身。
唐唐进舞厅,从不跳舞厅舞,而是练习国际上最新的舞蹈技巧。她说,“我们和他们(跳交谊舞的)互相不搭噶,他们跳他们的,我们跳我们的。”
 
健身不如尬舞
同一块舞池,不同阶层、年龄、性别的人,偶尔携手跳跳,混个面熟,却也多是擦身而过。
张爷走过报业的黄金年代,作为政法记者,闯荡江湖,以笔为剑。如今退休了,迷上了跳舞,还请世界舞蹈大赛冠军当老师。下了舞池,他就掏出手机,打开炒股软件刷一刷。绿色的不用当真,那是长线持有练手的,红色那支才是重仓,已经给他赚回了300来万。“真正研究要等回家坐到电脑前才行。”
舞厅门口,形似“三和大神”的外地小伙,还在计较一块两块钱的分野。
“这么贵?XX舞厅只要8块。”“星巴克一杯38,85度C一杯18,档次不一样的啊。”小伙子懵特,不响,想想来都来了,总算吐出一句,“里面饮料有伐?”“咖啡没有的,冰红茶。”“可以可以。”
对某些老舞客来说,若是把舞厅的背景换成公园百米步道,也不会有丝毫违和。一位头发谢光的爷叔,独自沿着舞池边缘绕圈起舞。洗得松垮脱形的T恤,搭在挺起的啤酒肚上,中场休息时,前后都被汗水浸湿一片。
当今舞厅市场规律,早上老年人最多,下午摸鱼溜班的中年人来了,晚上年轻人相对多些,票价也随之递增。“阿拉本地人嘛,来这里白相相,跳舞很快乐的,比起搓麻将,输钱负面的不开心。一娱乐,人流动了,资金流动了,社会就发展了。”魏老板的一位朋友说。
“我的老同学都老缩2厘米了,我还是这么高”,“我比她们看着都要年轻好多咧”。要说跳舞的回报,比较而来的夸赞,算是最直观的快乐。
舞厅的空气好像天生是暧昧的。介于封闭与开放,休闲与竞技,礼节和挑逗之间,彩球灯一转,五光十色扫过,映得人脸红一阵青一阵。
中年男人在婚姻里消磨的欲望,在这里悄咪咪地浮现。知道是逢场作戏,一位娇媚大姐悄悄白了一眼,“我不太高兴跟他们跳,不过就当是做慈善了。”
 
这里仿佛有挥洒不完的力比多和欢笑。偶有两个年轻男子挤挨在一个卡座上咬耳朵,也不会有旁人侧目。女士一同起舞就更正常了,高个子的难找男舞伴,学个男步,带着小姐妹一起“蹦擦擦”,还是灵活得多,安全又自在。
而那些超越了年龄的人,往往能获得最大的自由,也就同时拥有了超越性别的底气。跳什么,跟谁跳,都不再重要,这里的法则只有一条,“我舞故我在”。
 
“人家说阿姨你上午来,老年人跳跳舞蛮好的,我经常特地晚上来,晚上小青年多啊,(音乐)咚——咚,啊呀好得不得了,跳舞真开心啊。”雨芳自顾自地舞着,看到新来的手足无措的小姑娘,一把拉过来就教,在弹簧地板的边缘踩来踩去。
下午晚上跳舞,孙子孙女有亲家带,不急着回家。早上也不急着起来,10点再来一场麻将,“舞厅跟广场舞总归两样的咯,有弹簧地板,有灯光,广场不要钱嘛就随便跳跳。”
最后一曲悄无声息地结束,场上只剩下惨淡昏黄的灯,音乐台上的“DJ”早已不见人影。寄包处的大叔吼了一嗓子,“侬包伐要啦?”拿着拖把的保安跑了出来,老板娘已经在办公室里摆好了一桌中饭,催促老板一起吃。舞场空了下来,剩下的就是一间空屋子,凌乱的,寂寞的,一片空的地板,灯光把梦全赶走了。
舞厅门口,玲姐哼着小曲,短暂地进入午休, “你会爱我到什么时候,你会陪我到哪个路口,我不知道用什么理由,让你可以和我厮守到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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