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居住生活的地方,是活人和死人的共享空间

电影《寻梦环游记》把很多人感动到了。不过,也有人认为电影讨论了一个“少儿不宜”的主题:死亡。把死亡呈现于天真烂漫的孩童面前,是否就不宜呢?

认识死亡,读懂生命意义

在之前的专栏文章《我向学生们推荐》中,借着电影,我大致梳理了小孩子自我意识的生成过程,这里不再赘述。有了自我意识的人,很快能够预见到自己必将走向死亡这一残酷现实。小孩子并不是天生就能理解死亡这件事。只有当他偶然遇到陌生人、周遭的熟人甚至挚爱的亲人不幸离世,才会对此形成一定的认知。

2008年汶川地震期间,大量社会工作者入川,一个重要的工作就是对小孩子进行心理疏导。在这种情况下,隐瞒不是长久之计。当小孩子问“爸爸妈妈去哪了”的时候,你说“他们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当小孩子问“什么时候回来”,你答“很久很久以后才能回来”。这其实是没有意义的权宜之计。

一个人早晚会意识到死亡这件事。当他发现自己所属的这样一个骄傲的人类种群,尽管具有如此强大的本领,但也有灰飞烟灭的一天,一如《寻梦环游记》中在另一个平行的幽灵世界里那些“被遗忘的人”一样,我们总不免会感到悲伤、渺小、脆弱。对确定性无比执着的人,对于死亡的不确定性充满恐惧。到底哪一天会死?这种恐惧非但小孩子会有,成年人也会有。在系列惊悚影片《死神来了》中所展示的,就是人类在面对既定的死亡命运面前,对于死亡方式、死亡时间的不确定性而产生的恐惧。

的确,未经我们的同意,也不管我们是否喜欢,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相貌、天资,历经了生活的艰辛和苦难,最终我们还要衰老死去。生活似乎就是苦难,它真的有意义吗?

可是反过来想,如果人永远不会死,那又意味着什么?经济学上要求得最优,必得有约束条件,无约束则无最优,没有那根“切线”,又到怎么找到那个所谓的“最优点”呢?假如人真的能够永远不死,那人生该是何等无聊,今日之事今日毕可以,明日亦可,何必只争朝夕,搁置它一万年又何妨?

每一个体的人被随机抛入这个世界,从他脱离纯粹的本能而具备了人类理智之后,他就将看到,在这个充满了不确定性的世界中,只有两件事情是确定的,这就是过去的历史和未来的死亡。两者之间,就是人生,必须战战兢兢地求存。对确定性的寻求——寻找命运打击不到的领域,这是人类智慧发展的永恒主题。既然人固有一死,那么就有一个在有限的一生中,重于泰山抑或轻于鸿毛的考量,就要琢磨生命的意义和质量。

其他动物似乎无需考虑如此复杂,它们大抵不会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它们恐惧死亡,但它们无法认知死亡,也不会在与死亡抗争的过程中获得意义。尽管我们也曾不时听到这样的故事,一群羚羊跑到两座山峰之间,老羊会跳下去作为小羊的垫背石,让小羊踩在自己的身上跳到对面的山峰。这很可能是一个谣传,那等悲壮的场景,岂是超级玛丽踩蘑菇一样轻松?即便这种拟人化的描述即便为真,也很难意味着动物具有某种死亡意识和生命的意义感。

密尔在《功利主义》一书中有一句著名的话:“做痛苦的人胜过做快乐的猪。” 一般动物只要满足生理需要(食、性),就别无所求。人也是动物,自然也有这些需要并要求得到满足。但人既然是人,只满足本能的需要就不能使他完全快乐。食色性也的满足不是人类活动的终结,而只是起点。在此之外,人还要谋求精神的健全,在认识到必定难逃一死的前提下力图提高人生的“性价比”,要活得有滋有味有尊严。

人不仅要“认识你自己”,人的好奇心还驱使他尽力去更广泛地拓展自己认识能力的疆域。我们有语言、文字、文化、文明,我们的头顶有群星闪耀,我们的身后是千年文明,每当回望我们的祖先祖祖辈辈生生不息顽强“活着”的韧性以及伟大的创造,我们都不能不为之骄傲。

慎终追远,传承家庭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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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梦环游记》的一个核心命题是: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遗忘。人的真正存在抑或真正不朽,不是肉体层面的,而是精神和灵魂层面的。有了这种在人与人之间代际传递的情感记忆,才会有《星级穿越》的平行时空中父女之间的心有灵犀;而失去这种情感记忆的后果,就如同《亲爱的》里一系列被拐卖儿童的家庭一样,父子相见不相识,生不如死。

现代社会,让记忆的维度更加立体而丰满。不仅可以依靠自己的头脑,还可以依靠其他物质载体,图片、声音、影像,都有助于我们更加长久地留住对挚爱亲人的思念。

我的奶奶去世快十年了,姥爷去世快五年了,有时还会梦见他们。但遗憾的是,在他们生前,我并没有留下很多声音和影像资料,尽管当时的手机功能远没有今天丰富,但一些基本的工作,如果有意愿做的话,其实很多东西是能够保留下来的。我现在对他们的回忆,除了自己的记忆,就是翻看一些相机、手机拍的一些照片。那时总觉得时间有的是,下次放寒暑假回来,再用新手机录一些视频就好了。可是对老人来说,时间过得是飞快的。错过了,就是终身遗憾。

我现在车上优盘里存储的音乐,会不定期更换,但有两首是一直不动的。一首是《南泥湾》,那是我那并不识字又心灵手巧的奶奶带着花镜做针线活儿时经常哼唱的,她并不知道歌的名字,只从第一句中提练出三个字“花儿香”。我从前多次打趣她说,要把她唱的《花儿香》录下来。奶奶其实是当真的,我也曾用书桌上的一个带录音功能的电子台钟给她录过,但那个台钟只能录14秒的时长,超过了就要重来,实际上是碎片式的。既便如此,这些片段也随着后来搬家时台钟的丢失而永远消失了。

另一首是《我的祖国》,那是姥爷在我小的时候每天下班,骑着永久牌的二八自行车去幼儿园接我,我坐在车横梁上,他一边慢悠悠地骑,一边唱着“一条大河波浪宽”的小调。对那段长辈呵护、静谧安详、无忧无虑的岁月,如今都只能在歌声和旋律中重温和追忆。

《寻梦环游记》侧面告诉我们,慎终追远的习俗、对家庭价值的珍视是普世的,并非中华民族所独有。事实上,今天的中国家庭,恐怕也很少有能做到这部电影所描摹的墨西哥家庭那样,将一众祖宗牌位“一个不能少”地供奉厅堂。

2012年5月,与同事、好友熊万胜老师跟随曹锦清先生去湖南农村调研。山路崎岖难行,偶尔会停下脚来,下车透透气,这时经常会看到山坡上漫山遍野的墓群。有些字体隐约也能望得见,大体辨认出是同属一个家族、经历了若干代营建的。

老熊问我,你们老家东北那里清明上坟的时候,会上到哪一辈?我说普遍是到祖父母这一辈。东北是移民社会,家族观念根基不深。大多数人恐怕只有在看《闯关东》塑造的朱开山,听着悠扬绵长的片尾曲中对家园的魂牵梦萦和无限眷恋,才能意识到自己根在何处。我反问他老家皖南那边的情况,他说还会再往上追溯一些,家族脉络之中,只要人还在,就得对列祖列宗担承起这种节令性的祭祀责任。

无论是皖南徽州一带,还是湖湘一带的民居,你走进去看他们房屋的室内布局结构,大多还保留着传统中国对于家庭、家族的某些观念。一进正门,就进入一个“堂”的气场之中,“堂”的象形意味是大家庭祭祖用的正厅,所谓明堂(名堂)。正对着正门的,必定是祖宗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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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设计有几个“变种”:第一种是“天地君亲师”,这个排序很符合儒家的理念。有趣的是,革命之后有些家庭改成了“天地国亲师”,“国”取代“君”,看似以一种现代民族国家观念替代了君王个人,实际上排序没有变化。第二种是家中逝去先人的遗像,遗像之下往往还常年摆放有“贡品”。第三种是有一段时间,祖宗牌位和“天地国亲师”都退场了,换成领袖像(主要是毛主席像)。第四种是更“现代”也更令人咋舌的改变,索性连这面挂着祖宗牌位的墙也给“推倒”、敲掉、打通,整体替换为落地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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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对于房屋种种摆设和布局的直观经验,其实与《寻梦环游记》试图为我们呈现的那种意象异曲同工:我们所居住生活的空间,固然是为活着的人设计的,也是为逝去的人设计的。在某种意义上说,是活人和死人的共享空间。

当下的人们,特别是在各大城市中蜗居困守于一个个钢筋混凝土构造的逼仄空间中的人们,由于改善活人的居住需求尚且自顾不暇,死人就更来不及考虑了。所以祖先的“生存空间”被一再压缩,这既表现为外部实体性的多次“平坟运动”以及方寸之地的一块墓地价格的飙涨,更体现在家庭房屋内部格局也逐渐没了他们的位置,甚至家人的心中也没了对他们的念想,这正是电影试图提醒我们的意涵:遗忘才是死亡的终点。

开枝散叶,理解家族结构

强调家庭价值是一种普遍现象,但建基于农业社会、农耕文明的宗教与文化传统,对维持大家庭、大家族的重视似乎更甚,当然,这里面包含了一些实用性的考虑。基督教要求人超越世俗生活中的人伦关系,至少是要把神俗关系置于人伦关系之上。

《圣经》中在这方面有大量极其细致的规训。这就与养老送终、慎终归远的中国文化与敬天法祖的传统礼制发生了直接正面的冲突。1645、1704、1715、1742年,罗马教廷连续四次发布禁止中国教徒祭祖敬孔的教令,明清之际传入的天主教因其致力于强力改造中国家本位的文化传统而终于碰壁,面临民间与当政者的双重否定,此前对此尚显温和的康熙皇帝实施了强硬反制。

费正清先生在《剑桥中国晚清史》中的看法是具有代表性的:

“在十九世纪所有那些来中国冒险的人们当中,为什么传教士反而引起了最大的恐惧和仇恨呢?如果对这个问题有任何一个答案的话,那就是传教士常常要、不可避免地坚信这一主张:只有从根本上改组中国文化,才能符合中国人民的利益。天主教徒和新教徒、自由主义者和保守主义者全都有这种信念。他们的区别不在最终的目的,而在用以达到此目的的策略。他们的共同目标是使中国皈依基督教,而且他们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不论是新教还是天主教,绝大多数传教士都不能容忍中国的文化,但又不愿意或者不能够对它进行有意义的改造。”

几千年历史进程中,即便在中西交汇、板块碰撞之际,“家本位”的文化传统依旧根深叶茂。它已经融入了中国人的日常生活结构之中,日用而不知罢了。我们且来“拆”几个字,看看它们背后的深意。

“宗”,是庙堂之下供奉着神袛,亦即共同的祖先崇拜,而在古代,这是男性决定的,故而宗亲意味着以父系为主轴的家族关系。

“族”,左边的方字,代表打仗出征时高举的旌旗,右面则是一个矢字,即弓箭,这说的正是古代的“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关系之密切可见一斑。

“堂”,前面已经讲过,是大家庭祭祖用的正厅,那么堂亲自然就是指同一个祖先下的各支之间的亲属关系,现代黑社会所称的“一个堂口的”,也是从堂的古意中衍生。

“表”,从毛、从衣,是穿在最外面的部分。所以我们说外表,表即外,外即表。又说表里,这是里外的关系。表亲是从属于女性(但不完全是母系)的,姑母的子女互为姑表,姨母的子女互为姨表。

在男权文化背景下,女性被认为是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无论是姑母之于父亲这边,还是姨母之于母亲这边,都被认为是“表”,外面的。一个显著的标志是姑母的孩子跟随的是外姓,而并非跟姑母亦即跟自己同姓,姨母那一边就更不用说了。古人交通不便,通常来说,男女通婚半径不可能很大,一般以丈母娘清早步行出门看女儿女婿,晚上能够赶回自家的里程为最大距离。但是即便如此,表亲经过代际传递之后,其现实时空与情感及心理上的距离相隔之远,仍然超出当时人们的想象。所以就有了“一表三千里”、“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就拉倒”的说法。而江西一带对老乡的泛称“老表”,其实也含有这样的意思。

“表”与“外”都不是单方面的指认,而是在一个更加复杂的庞大血缘亲缘体系下交互作用。比如,古代宫廷政治中把皇帝的姻亲或母系亲属通常又称作外戚。舅舅把自己姐姐或妹妹的孩子称作外甥,外甥外甥,把这个词拆开,其意思就显而易见了:那就是站在舅舅的角度看这个孩子,他是自己的姐姐跟一个外面的男人(外姓人)生的孩子。

当然,“表”虽然意味着外,却也不是绝对的。古人向有名实之分,外戚的实际权力可谓大矣。而古代的舅舅更是娘家的代表,如果孩子的舅舅、也就是自己的大舅哥上门,那是必须要礼让三分的。很多人小时候往往是先跟表亲走得更近,长大后再慢慢开始与堂亲之间更加热络。

这背后的基本规律是可以解释的。按照以往“男主外女主内”的通例,青年男子在娶妻生子后,仍然忙于事业发展。此时的小孩子与母亲相处时间最长,而年轻的母亲往往会带着孩子回娘家。因此,小孩子在其外婆那里,就见到了舅舅家的孩子、姨家的孩子,逐渐地和这些表哥表姐表弟表妹们打成一片。待到孩子长大一些,做父亲的开始回归家庭,增加了亲子时间,就会带着他们多往自己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亦即孩子的伯伯、叔叔、姑姑那里跑,这样,堂兄堂姐堂弟堂妹们接触玩耍的机会就增多了。

当然,这种男权、父权为主干的家族文化传统下,女性是处于从属和被压抑的地位的。然而在这种表象之下,女性的真实权利其实是被低估的。自古至今的中国女性,一直同时使用着娘家与婆家这两重资源来保障自身。

从闺女待字闺中,到成为别人的新娘,青年女性完成了从娘家人到婆家人的过渡。在新婚初期,她实际处于一种两栖状态,稍有矛盾,便要闹着回娘家。受了欺负,还有娘家的兄弟(即孩子的舅舅)作为代表前来交涉甚至兴师问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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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随着生育和分家的发生,新的以夫妻双方为主轴的核心家庭得以独立门户,女性在婆家的话语权不断加强。与此同时,娘家人内部结构也进一步分化,比如孩子的舅舅也讨了老婆,孩子的外公外婆年岁渐长且也要面对来自孩子舅舅们的分家压力,已然自顾不暇,因此很难再为自家闺女操心,这使得女性对于其原生家庭即娘家的离心力进一步增强。

孩子逐渐成人,女性从“小媳妇”变成“老娘们”,开始当家主事,甚至从公公婆婆那里转移到更多的权力。当孩子成家、父母公婆老去故去,女性的身份又从“老娘们”变成了“老妈子”,达到了她个人在这个父系、男权体系中的巅峰阶段——媳妇熬成婆。这时,她俨然成为了这个家族的守护者,以丈夫和子女为中心,她彻底转变为婆家的身份认同和价值立场。在其生命历程的最后,在她的丧礼上,这种身份认同得到最后的确认,女性要与自己的丈夫合葬,共同得到后世子孙对他们的祭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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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我们可以对比下《寻梦环游记》中的米格家族祖宗牌位的结构设计。尽管那依然是一个父系脉络,但这个百年家族的传承过程中,女性却是当之无愧的中流砥柱。哪怕到了阴间,那两个孪生爷爷辈的骷髅兄弟依然属于插科打诨的角色,而在现实世界中,米格的祖母俨然是一言堂的当家人。

堂亲、表亲、宗亲、姻亲之间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混杂了父系母系、男权女权之别,三十年独生子女政策在客观上也逐渐切割了这多重关系,以至于很多人已经傻傻分不清楚了。当初儒家那一套以家本位为核心、向四面八方推开的复杂而精致的五服制度,现在大概只剩下为防止近亲结婚时偶然问一问的“有没有出五服”。其实,这一套制度,既是一种基于丧礼秩序的亲疏等级制度(什么样的人穿什么样的丧服),也是一种基于行政级别的官僚等级制度,还是一种基于分封建制的政区等级制度,归根到底是儒家对于世界图景和社会秩序的一个顶层设计或理想类型。

世界在变,制度在变,观念也在变,不变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基本情感和人类社会的基本组织结构和认同单位。我们不是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不必常怀“千百年之后,谁又还记得谁”的千岁之忧。珍惜与家庭、家族每个挚爱亲朋相处的每个瞬间,长久地与家人相伴、被家人惦念,就是人世间最幸福浪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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