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男友签了离婚协议后 我们结婚了

 
李卓曦下午的专访对象,是一位抗美援朝的退伍老兵。老人家很久没有人陪着聊天,谈兴甚浓,讲了很多提纲外的话题。
 
结束专访匆匆赶到餐厅,已经六点四十。
 
整整比和相亲对象约好的见面时间晚了四十分钟。
 
这两天母亲连着安排了几场相亲,李卓曦把不同场次相亲对象的名字电话搞混了,所以她没法和对方联系。
 
又不敢去母亲那里触霉头,只好硬着头皮赶过来,希望对方能够接受她的道歉。至少,有话好好说,千万不要回去告状。
 
但实话说,她心里有些打鼓。
 
今天这位相亲对象是粒子物理研究所的研究员,意大利留学回来,据说是粒子所最年轻的正研。
 
在李卓曦的印象里,理科生都很刻板,自尊心很强,得理不饶人的那种。
 
她叹口气,希望不要弄得太尴尬就好。
 
到了约定好的包间门口,房间里静悄悄的,李卓曦探头小心翼翼朝里面看一眼,看到桌边一个男人的侧影。
 
咦,想象中科研工作者常有的“地中海”和“酒瓶底”,完全没有出现。
 
男人黑发浓密,身形高大,穿一件红黑色冲锋衣,衣服背后写着“粒子物理”几个字。
 
他低着头,手肘支在桌子上,双手虚握在一起,拿食指关节顶着额头。
 
从李卓曦的角度,只看得到他线条优越的侧脸,和睫毛在眼下投出的浓密暗影。要不是旁边的笔记本电脑还亮着,她会怀疑他睡着了。
 
李卓曦轻轻敲一敲门,绽开一个驾轻就熟的亲切笑脸:“你好,抱歉我来晚了,工作上遇到点突发情况。”
 
男人抬头看过来,眉头微皱着,似乎有些疲惫,原本就十分明显的双眼皮显得越发深刻,漆黑的瞳仁却有些失焦。
 
李卓曦一时摸不清他路数,努力端着笑脸和他对视五秒,听到他喃喃:“……如果把介质换成超纯水,就可以最大程度降低山体岩石的本底影响……”
 
“什么?”李卓曦莫名其妙。
 
男人这才回过神来,揉一揉额头:“哦,对不起……”
 
他看了眼手表,合上电脑站起身,朝李卓曦看过来:“李……李小姐是吧,我七点钟有组会,先走了。你回去就和介绍人说,没看上我就行了。”
 
他夹着电脑绕过李卓曦走出去,又转回身来,神色稍有些犹豫:“那个,你迟到,我早走,我们就算扯平吧,回去谁都别告状,行吗?”
 
李卓曦还没反应过来,男人已经点一点头,转身走出去。
 
李卓曦愣怔地站了一会儿,哼笑一声,把手包扔在椅子上。
 
相亲约在六点,他安排了七点的组会。
 
这四十分钟,合着也不是等她,而是在这儿躲清静思考问题呢。
 
还“扯平”,还“回去别告状”,还“就说没看上我就行了”!
 
什么人啊,白长了一副人模狗样的好皮相。
 
李卓曦有些悻悻的,心里清楚自己有些不讲道理,毕竟是她迟到在先。
 
难得遇到这样合眼缘的相亲对象,可惜对方显然不这样想。
 
所以说啊,脱单,恋爱,结婚,环环都靠缘分,哪那么容易呢。
 
她自嘲地叹口气,脱掉大衣坐下来,叫来服务员点了两个喜欢的菜,好生安抚了饥肠辘辘的肠胃。
 
李卓曦是本地人,聪明勤奋,家境殷实,人也长得讨喜。名牌大学研究生毕业后,进了央视总台做新闻记者,人生一路顺风顺水,没什么烦恼。
 
大学时谈过一场恋爱,前男友是个同样积极上进的高材生,一起拿奖学金,一起进学生会,互相介绍导师做课题,硕士阶段男生去了美国,两人慢慢就散了。
 
毕业以后全情投入忙了几年工作,如今眼看着三十岁近在咫尺,恋爱结婚便正式提上了日程。
 
李卓曦并不排斥母亲给自己安排相亲。有什么不好呢,见识的样本越多,遴选出优秀个体的可能性才越大。
 
和相亲对象相对而坐的时候,彼此对会面目的心知肚明,避免了从陌生人开始的试探和尴尬。
 
李卓曦是个积极乐观的姑娘,始终对相知相守的完美婚姻抱有希冀。
 
 
 
遗憾归遗憾,李卓曦很快就忘了研究员这一茬儿,年底活动多、采访多,她忙得不可开交。
 
今年的社会热点是科技发展,台里打算做一系列专题采访,记录几个德高望重的老科学家的事迹,起到宣传和歌颂的效果。
 
这种题材很难博得眼球,选题会开得气氛沉闷,毫无头绪。
 
李卓曦拿着笔在本子上乱划,听到主任说到采访对象之一是粒子物理所的宇宙线观测实验项目的负责人王院士。
 
粒子所……她突然想到那双深邃而略带迷茫的眼睛。
 
“主任,一定要做成那种高大上的歌颂式片子吗?我们深入他们的生活轨迹中去,记录他们真实的科研日常和团队协作,做贴近生活、有人情味儿的纪实片,有没有可能?”李卓曦仰头问。
 
主任听了,沉吟片刻,抬起手拿食指虚点一点她,笑了。
 
节目策划很快获批,台里很重视,拨了预算和人手,给了三个月的拍摄周期。
 
李卓曦那一组摄制人员负责跟拍王院士。她看着王院士组里的人员名单,挑一挑眉,弯起嘴角。
 
容屿,三十一岁,宇宙线观测实验项目的副总工程师。
 
正是那晚,叫她回去别告状的相亲对象。
 
粒子所同意了台里进驻拍摄的要求,王院士本人也表示欢迎。李卓曦一路进展顺利,却在第一次拍摄项目组例会时遇到了阻力。
 
会上王院士向组里成员介绍了李卓曦几人的身份,李卓曦赶紧起身鞠个躬,大致说了一下拍摄计划,请各位老师配合。
 
“不用那么拘谨,没问题,”老院士人很和蔼,热情地指一指在座的几个人,“张主任,翟工,还有容屿,都是我们这个项目的骨干人员,你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去找他们沟通……”
 
几个被点名的稍年长的男人都点头微笑示意,只有角落里冒出一个漠然的男声:“我没时间,别拍我。”
 
李卓曦循声望去,只见容屿窝在椅子里,紧盯着笔记本电脑屏幕,浓眉紧锁,脸色苍白,一脸的疲惫和烦躁。
 
当着这么多人下导师面子,这人,情商为负吧。
 
李卓曦一边暗自吐槽,一边拿忐忑求助的眼神去看王院士。
 
果然,院士怒了:“我都有时间你没有?硬挤也给我挤出时间来!”
 
转头对李卓曦又是笑眯眯的样子:“你们该干嘛干嘛,不用管他,倔驴一样。不过他的确比我忙,哈哈哈。”
 
话虽这么说,容屿还是不配合拍摄,向他要日程计划不给,个人采访也拒绝。
 
李卓曦听了助理的诉苦,深吸一口气,去实验室找他。
 
她猜得没错,容屿果然不记得他们曾经见过面。
 
她靠在容屿对面的桌子上,递过去一页纸:“容老师,这是我们的拍摄计划,请您勾选您合适的采访时间。”
 
容屿弯腰调仪器,没抬头:“我说过我不参加,找别人吧。”
 
李卓曦将那张纸放在桌子上,好整以暇道:“您是不是把这次采访当成什么上电视露脸的好事儿,当成福利一样想拒绝就拒绝?”
 
她的语气隐隐有些不客气,容屿察觉到,诧异地挑眉看过来。
 
李卓曦笑笑:“甚至,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挺淡泊名利的?”
 
容屿皱一皱眉,直起身来。
 
他压迫感太强。
 
李卓曦下意识挺直了脊背,正色道:“我采访的不是你个人,是你所代表的所有一线科研工作者。让大众看到你们工作的内容和意义,让你们的声音被人听见。”
 
“你知道这个机会有多么难得吗?你知道一个让外界了解自己、关注自己的机会,对一个行业群体来说,有多么宝贵吗?很显然,你不知道,但王院士知道。”
 
容屿皱着眉盯着她,李卓曦仰着头和他对视。
 
“我听说你们项目的科研经费已经捉襟见肘,下一期预算却还迟迟批不下来,对吧?
 
“这个节目播出去,我不敢保证可以立竿见影地解决你们的困境,但至少,会很大程度上增加你们这个项目的申请力度和影响力。
 
“那样你们几年的心血就不用半途而废,你也不用整天为了同时保证实验精度和降低成本而焦头烂额了。”
 
容屿的眼神露出一丝惊讶,李卓曦神色自若地笑笑:“我实话和你说,你要是拒绝采访,粒子所这个选题我们就只能放弃。我们只等到明天早上,你再考虑一下。”
 
她干脆利落地说完,转身走出去,却在关门时悄悄朝后瞥一眼。
 
容屿穿着白大褂站在几台大型仪器中间,阳光从窗口照在他身上,他低着头垂着眼,认真思索的样子显出一丝眼熟的茫然。
 
那种茫然总让他流露出一种类似男孩的单纯与无辜来。
 
李卓曦竟一瞬间有些心疼。她拍拍自己额头,李卓曦你这个颜狗,没救了你。
 
 
 
当天晚上九点,容屿来到李卓曦团队开会剪辑的会议室,把勾选好拍摄时间的单子交给她,脸色有些尴尬。
 
李卓曦没有露出半分得意或者揶揄的神色,而是真心实意地微笑:“谢谢容老师的支持。”
 
容屿瞥她一眼,点点头要走,却又忍不住回身问了一句,“为什么我拒绝,你们就放弃我们所的选题?”
 
李卓曦眼珠转了转:“最开始列选题的时候,粒子所是最不被看好的,因为你们的研究方向实在是太深奥了。但是先导片子放出来,你们所的热度已经冲上了第一。”
 
她看着容屿微微一笑:“因为片子里放了一张你的照片。”
 
她迎着容屿困惑的眼神慢条斯理道:“你在热搜上挂了两天,被封为史上最帅研究员,超话热度超过了一众小鲜肉明星,还有无数女网友在你照片下声嘶力竭喊老公。”
 
“所以,”她摊摊手,“要是正片里没你,我们怎么收场呢?”
 
容屿的眉头随着她的话越皱越紧,耳朵尖也越来越红。刚要说话,却又听见她慢悠悠道:
 
“但我向你保证,等片子播出后,不会再有人盯着你的脸,他们会看到你们这些人在做多么高精尖的科学研究,以及这是一项多么孤独、艰难,又意义深远的事业。”
 
李卓曦望着他浓黑的眉眼,一字一句道:“我向你保证,不会再有人问你,你花这么多钱和时间,做这么多次重复的实验,到底有什么用。”
 
容屿的瞳仁不易察觉地一缩,定定望着她,面无表情。
 
那是三年前,容屿作为青年粒子物理学家接受某大牌杂志采访。那记者态度轻佻,访问内容拉拉杂杂毫不专业。
 
最后一个问题竟然是“请问你们每天花这么多钱、做这么多实验,研究各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粒子如何运动,对我们的日常生活,到底有什么用呢?”
 
容屿那时耐心彻底告罄,冷冷答了两个字:“没用。”
 
后来记者的借题发挥、社会上的口诛笔伐、所里的批评教育,他都不想再回忆。
 
只是从那以后,他对这些媒体人便唯恐避之不及。
 
别人只道他是厌倦了舆论的歪曲,只有他自己知道,当他立志奉献一生的事业被人质疑价值时,那种挫败和无力感多么可怕。
 
然而此刻,他凝视着这个年轻女记者黑亮的眼睛。她眼神坦率、自信,又带几分温柔的狡黠,让他竟一时挪不开视线。
 
直到摄制助理在一边偷笑一声,容屿才反应过来,涨红了脸慌张地转身走出去。
 
李卓曦警告地瞥助理一眼,垂眸抿一抿嘴。
 
 
 
拍摄工作紧锣密鼓地进行起来,项目组的科研人员慢慢习惯了在镜头的注视下开组会、吃盒饭、做实验、为某个技术方案争吵,或为取得阶段性成果而欢呼雀跃。
 
也慢慢习惯了李卓曦整天抱着笔记本电脑,在角落里安静地观察他们,不停在键盘上敲敲写写。
 
组里的科学家都个性鲜明,为了科学问题而争论,有人无论何时都心平气和,也有人动不动就脸红脖子粗地骂娘。只有容屿最有趣。
 
永远坐在角落里沉默,闭着眼睛紧皱着眉,拿手指抵着额头,老僧入定一般。偶尔忽然坐直身体在电脑前“噼噼啪啪”地敲一阵,盯着屏幕片刻,再坐回去闭上眼睛。
 
然后在大家最争执不下的时候,他起身将电脑连上投影仪,将自己的计算过程投到屏幕上。大家就会安静下来望过去,发现那个问题的结论已经一目了然。
 
于是大家静一静,开始讨论下一个问题。
 
这个过程周而复始,容屿除了必要时解释几句,经常整个会议一言不发。
 
助理进来检查摄像机,弯腰和李卓曦咬耳朵:“那个容老师,也太酷了吧,又帅又厉害,还不爱说话,像武侠片里的绝世高手。”
 
李卓曦摇摇头,小小声:“表达障碍而已。”
 
小助理“噗嗤”笑出声。
 
没人注意,容屿却转头朝这边瞥过来一眼。
 
李卓曦坐直,朝他绽开一个乖巧的微笑,很崇拜的样子。
 
容屿转回去,耳朵又一点点红透。
 
短短一个月,李卓曦深刻体会了做大科学工程的不易。科学家们要搞科研,要和设备厂家讨价还价,要去项目现场看工地,还要应酬大大小小的行政领导。
 
宇宙线观测项目在西南某省的某座高海拔山上选址,主管部门一级一级,各种审批手续五花八门。
 
好不容易实验基地落成了,当地建设部门迟迟不通过验收,无法投入使用。
 
王院士朝容屿瞪眼:“你惹的麻烦,你想办法解决!”
 
李卓曦找组里爱说话的年轻人打听,原来是当地建设部门领导的妹妹,曾表示想考王院士的研究生,并点名想让容屿师兄指点一下专业课。
 
不知道容屿说了什么,反正三天以后,小姑娘再也不来了。项目组与当地建设部门领导的梁子,也就这么结下了。
 
这天组里的几位负责人又把住建委的领导请来,参观一下基地,沟通验收的程序。
 
小领导打着官腔,一脸皮笑肉不笑。还特意问了哪一位是容屿,上下打量他几眼,笑得大有深意:“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啊,哈哈。”
 
容屿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连个眼神也懒得给。
 
李卓曦在心里竖大拇指,果然倔驴,名不虚传。
 
这次的沟通会又无功而返,住建委一行人离开后,会议室里一片低迷。
 
李卓曦走出去,追上那个小领导,亮明自己总台记者的身份,那人脸色马上就变了。
 
李卓曦笑眯眯道:“我们这几天听科学家们说了很多咱们地方政府给予的支持,今天听了会议果然不假。”
 
“刚刚我同事也录了一段你们沟通的过程,我们打算放到片子里,体现地方政府对于科学事业的支持,您没意见吧?”
 
她笑意未达眼底,小领导哪会不明白她意思,额角的汗都出来了,硬挤出一丝笑,勉强讲了两句场面话,钻进车里开走了。
 
李卓曦冷笑着回身,容屿站在她身后。
 
他听不到他们说什么,只看到李卓曦对着那脑满肠肥的男人一脸灿笑。
 
他感觉自己像吞了一把碎石子。
 
“你何必对这种人赔笑脸?”容屿生硬地说。
 
李卓曦叹口气,决定给这位研究员上一课:“容老师,和有些人打交道,你必须用他们的方式,不能只顾坚持自己的原则,硬碰硬行不通的。”
 
容屿皱眉:“我为什么要迁就他们这些官僚作风?我们认认真真按规矩办事,我就不信他敢一直拖着不批。”
 
李卓曦也较真起来:“他的确不敢一直拖着,但你们有多少时间可以陪他耗呢?”
 
“明知道他就是想耍耍威风,非和他一般见识、硬扛着,到底是在为难谁?服个软或者变通一下,把事情办妥不好吗?”
 
容屿拧紧了眉不说话,李卓曦不想再和他争论,转身往楼里走,听见他在身后淡淡道:“他们就是被你这种人惯成这样的。”
 
李卓曦不敢置信地转过头去:“你说什么?”
 
容屿抬头看着她:“这次服个软可以过,下次要满足什么其他条件?”
 
“我们这种国家项目都需要这样,其他人会不会根本没有变通的余地?你的做法,会让循规蹈矩的人,做事情越来越难。”
 
李卓曦瞪着他,却很久都没说出话来,任他径直从自己身边走过。
 
当天下午住建委的验收组就来了现场,验收手续三天内全部办妥。大家都松一口气,王院士终于不再愁眉不展。
 
拿到备案回执那天下午,容屿找到李卓曦,沉吟一下道:“谢谢你帮忙。那天中午……我向你道歉。”
 
李卓曦抿抿嘴:“不用道歉啊,我后来想想,你说的没错。记者做久了,总觉得万事都有潜规则,却忘了世界本来的样子。谢谢容老师点拨,以后我们多多沟通啊。”
 
她望着他笑,鼻尖翘翘的,瞳仁里映出他的影子。
 
容屿呆望她一会儿,飞快挪开视线,张一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最后胡乱点点头,转身大步走出去。
 
 
 
初冬时,实验设备安装完毕,项目进入运行取数阶段。科研人员没日没夜地监控实验数据,隧道外的中控室里,每晚灯火通明。
 
摄制组人员没有和科研人员住在一起,而是被安排在实验楼里一个空房间里住宿。
 
李卓曦有些不解,一天晚上到中控室去找容屿确认几个专业术语,顺便问了一句。
 
容屿盯着屏幕上的数值曲线:“宿舍楼窗户是单层的,屋里很冷,怕你们受不了。实验楼有保暖。”
 
李卓曦匪夷所思:“这种地方单层窗户过冬,你们是来修行的吗?”
 
“经费不够了,只能先保证精密仪器不被冻坏。”容屿淡淡地说。
 
李卓曦愣住了。
 
窗外狂风呼号,隐约传来野兽的咆哮。
 
李卓曦在值班床边坐下来:“这附近有狼吗?”
 
“嗯,下午五点以后不要出园区门。”
 
容屿专心地敲着键盘,显然已司空见惯。
 
李卓曦好半天没说话,良久轻轻问:“容老师,听说,你年薪还不到25万,是吗?”
 
容屿停下敲键盘的手,有一瞬间的茫然:“差不多吧。”
 
“我听说,你们组去年离职去投行做技术的那位副研,年薪已经过百万了。”
 
容屿转头看着她。
 
“我能问问,是什么让你、让你们,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中,日复一日地坚持着做这件事吗?”
 
“总要有人去做的。”容屿沉默一下,合上了电脑。
 
“很多人觉得我们这些实验对人类没什么用处,其实不是的。宇宙线能够影响很多领域,比如无人驾驶、武器导航,它甚至能影响人的脑电波。
 
“发达国家都在努力捕捉这些宇宙粒子的轨迹,如果我们不做,将来会非常被动。”
 
“你知道吗?我们现在探测到的粒子,可能来自几亿光年之外,”他看向窗外的夜空,“那是宇宙深处给人类发来的信息。”
 
提到自己的专业领域,容屿的话明显多了起来:“探测器捕捉这些信息,我们再试着把它翻译过来。”
 
“可能我们这代人,终其一生只能完成一句话,甚至一个字,但一代代这样坚持下去,也许就能破译宇宙中的未解之谜。你不觉得这很有趣吗?”
 
他微笑着转过头,却在看见李卓曦的一瞬间定住眼神。
 
李卓曦定定地凝视着他,眼眶微微泛红,眼里竟有星星点点的水光。
 
她有些慌张地低头掩饰了一下,笑道:“突然觉得你……的工作,好浪漫……那个,你忙吧,我先回去了。”
 
她拿起笔记本拉开门跑下楼去,心跳与脚步一样纷乱。
 
对一个男人产生心疼和崇拜交织的感情,是件很危险的事。
 
那恐怕就不是简单的“喜欢”两个字可以形容了。
 
容屿一个人站在房间里,眼前都是那双温柔而清澈的眼睛,久久无法回神。
 
 
 
很快,实验的第一阶段顺利完成,摄制组的工作也告一段落。
 
李卓曦一行人回京的前一天,容屿来找她通知晚上王院士设宴给摄制组送行的事情。
 
李卓曦昨晚写解说词写到很晚,正午的阳光晒进来,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门开着,容屿走进去,犹豫一下,没忍心叫醒她。
 
阳光照在她白皙的脸上,透出嫩嫩的粉,肌肤像是透明的,细腻得看得到细细的绒毛。
所谓羊脂玉膏,大概就是如此。
 
容屿在桌边坐下来,目不转睛望着李卓曦的脸,喉头滚动一下,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他这三十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触碰过这样质感的任何事物,这样温柔,这样诱人。
 
以后,大概也不会再有机会。
 
他的指背一寸寸接近她的脸,缓慢而轻颤。
 
在指尖距她脸颊半厘米的时候,李卓曦睁开了眼睛。
 
容屿深不见底的漆黑瞳仁,就这样撞进她眼里。
 
那一瞬间,他们竟像透过眼睛直接看见了对方的内心。
 
容屿怔怔的,忘记移开目光,也忘记收回手。
 
李卓曦轻轻侧了侧头,脸颊去触碰他的手指,两秒后离开。她弯起眼睛笑,泛红的脸半藏在臂弯里。
 
走廊里传来助理喊李卓曦的声音,容屿被惊醒,“噌”地收回手站起身,快步走出去。
 
他走到楼梯转角,听见李卓曦和助理在房间里说笑,声音轻快甜蜜。
 
手指上那一小块触碰过她脸颊的皮肤,产生一种类似疼痛的烧灼感,一寸寸蔓延到心里。
 
他正发呆,手机响了。
 
容屿看着手机屏幕,眼神里的柔软与恍惚瞬间散去。他深呼吸,接起电话。
 
“容屿,你还在山上?”父亲声音似乎有些尴尬和犹豫,夹杂着一旁母亲断续的哭骂声。
 
还没等容屿回答,那端的电话似乎被母亲抢过去。
 
“儿子,你快回来,你爸要和我离婚!”她气急败坏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我忍他十几年,当牛做马忍气吞声,照顾完小的照顾老的,他在外面和女人勾搭厮混我都不管,就这样他还是要和我离婚……他这是要把我往死里逼啊!”
 
听声音两个人似乎在争抢电话,容父怒不可遏地喝斥,容母歇斯底里地哭骂,尖利刺耳的指责谩骂贯穿耳膜,撕碎容屿心里那一抹初初萌生的旖旎。
 
他恢复到面无表情的冷漠样子,挂断了电话。
 
晚上为摄制组送别的宴席气氛热烈,在这人烟罕至条件恶劣的高原上,两个团队在短短两个月里结下了深厚的革命情谊,即将离别都有些不舍。
 
王院士很看好开朗能干的李卓曦,问她老公做哪一行。
 
李卓曦自嘲地笑笑,助理快人快语:“哪来的老公哦,男朋友都没空找,不如您帮她介绍一个。”
 
王院士一拍桌子:“那还用介绍什么,这不是现成的!”
 
他拍一下容屿的后背:“我这徒弟除了人呆点儿,哪哪都好,我看你俩正合适。”
 
李卓曦看着容屿笑,脸有点红,却一句都没推辞,眼里汪着一层水。
 
众人看她这样子,哪还有不明白,都高声起哄。
 
这段日子两人相处时那种特别的张力和默契,大家都看在眼里。
 
只等容屿也顺水推舟说句话,哪怕谢谢老师,哪怕笑一笑,哪怕红个脸。这事儿就成了。
 
容屿没笑,也没抬眼,脸色比平日还苍白,声音低沉:“老师你别乱说了。你知道我不结婚的。”
 
房间里稀稀落落地安静下来,渐渐安静到让人尴尬。
 
王院士恨铁不成钢地又拍了容屿后背一掌,重重一声闷响。他抬头朝李卓曦笑:“小李啊,咱们不要这个呆子,王老师再给你挑个好的,比他好一百倍!”
 
李卓曦没说话,嘴角还噙着笑,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容屿,眼里的水光渐渐越盈越厚。却在那汪水摇摇欲坠时,她迅速低下头,拿起酒瓶倒了满满一杯酒。
 
端起来走到容屿面前,落落大方笑一笑:“容老师哪哪都好,是我配不上。但你刚刚那句话让我有点难堪,罚你把这杯酒喝了吧,就算给我个台阶下。”
 
她这是把自己的一厢情愿坐实了。
 
众人都知道容屿从不喝酒,但此刻没人说话。
 
容屿接过酒,凝视她片刻,仰头一饮而尽,再看过来已是双眼泛红。他朝她亮了亮杯底。
 
李卓曦弯一弯唇角,转身走开去,面色如常地和别人说笑。
 
直到夜深席散,她的目光再没有转向过容屿一次。
 
 
 
一杯酒让容屿醉个彻底,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
 
李卓曦一行人早已离开多时。
 
项目组的科研人员每个人都收到了摄制组留下的礼物,图书、经典纪录片碟片、造型可爱的优盘等等。
 
只有容屿没有。
 
两个月以后,纪录片在纪实频道播出,反响热烈。
 
片子风格真实细腻,出境的每个科学家都个性鲜明而可爱,他们对于科学的不懈追求令人动容。
 
这个科学家纪实系列引起了社会各界对科研领域新一轮的狂热推崇。宇宙线观测项目的二期投资也很快得到了批复。
 
项目组里的人看到成片都很感慨,有人意味深长地说:“看得出小李记者真的对我们投入了感情的,做出的东西有深度又有人情味,自己人看了都想掉眼泪。”
 
容屿还是那副木木的样子,垂着眼似乎没有情绪。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打开李卓曦发给自己的邮件,里面没有文字,只有一个视频文件。
 
是他一个人的特写合集。
 
聚精会神观察实验数据的,开会时眉头皱紧闭目养神的,顶着山顶的疾风朝实验场艰难前行的,取数成功时大家欢呼雀跃他站在一边浅浅微笑的……
 
视频里的他很有魅力,认真有认真的冷峻,木讷有木讷的可爱,每一帧都帅气。
 
被用心剪辑过的视频,如同一双温柔而满含爱意的眼睛,在追随着凝望着他。
 
容屿闭上眼睛仰靠在椅子上,在脑海中同样一帧帧回放某个人的一颦一笑。
 
没有任何影像记录,却每一个片段都如此清晰。
 
半年以后,宇宙线观测实验终于顺利完成,取得突破性成果。项目组下山回京前一天,王院士照例请大家喝酒庆功。
 
恰好那天是“嫦五”发射的日子,一群人决定喝个通宵,一起看发射直播。
 
到了凌晨四点,一群人睡得鼾声震天,只有容屿和王院士还醒着。
 
他们两人安静地看着那支巨型飞行器在火焰的包围中腾空而起,在夜空中划出一条金色的弧线。
 
李卓曦是现场的连线记者,她和周围的人一起倒计时,一起欢呼雀跃,一起热泪盈眶。
 
夜风吹着她的长发,发丝拂过她青春洋溢的笑脸,那么真实,那么美。
 
王院士叹口气。
 
“小李这姑娘真好,热情又纯粹,像簇蹦蹦跳跳的小火苗儿,一看就觉得心里暖和。看见她我就想起你师母年轻的时候。我一个劲儿给你牵线,就是不想你错过这么好的姑娘。”
 
容屿望着屏幕上那张脸,面无表情,目不转睛。
 
王院士又道:“你师母刚去世那会儿,我是说过后悔,当初不娶她就好了。我四处荒山野岭做实验,一走就是半年,让她一个人辛苦撑着家,养大两个孩子,累垮了身体,早早就走了。”
 
“可是现在想想,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和她结婚。那些什么奖项头衔儿都是虚的,这辈子所有的快乐和满足,都是她给我的。而且最重要的是,我相信她也这样想。”
 
他慢慢站起身,拍拍容屿肩膀:“你做我十几年学生,我把你当半个儿子看,今天老师就劝你一句话,容屿你这样活着不行。不能坦诚面对自己感情的人,无论如何都是失败者。”
 
王院士蹒跚走出去。
 
直播已经结束了,画面停留在李卓曦和在场群众一起欢呼“祖国我爱你”时的灿烂笑脸上。
 
容屿拖动鼠标一次次回放,李卓曦最后一句话一遍遍回响。
 
“……祖国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
 
她的感情,永远这样饱满而真挚。
 
那是他原本有幸得到过的。
 
容屿眼前渐渐变得模糊,他闭上眼睛,低头埋进手臂里。
 
 
 
在山上守了近一年,容屿终于回京。拉着箱子走出地铁,感觉恍如隔世。
 
他径直去央视总台大楼。
 
楼里来往人员形色匆匆,容屿不知去哪里找人,一筹莫展地站在大厅里。
 
小助理冻得哆哆嗦嗦,匆忙从他身边跑过去,又惊讶地退回来:“容老师?你怎么在这?”
 
她很快反应过来:“你找曦姐?我们刚刚采访结束,她去楼底下的星巴克了,好像有场相亲。”
 
容屿眼神瞬间暗淡,停顿一下,点点头:“谢谢。”
 
小助理看着他拉着箱子走出去,狡黠地笑一笑。
 
容屿当然不可能去搅和李卓曦的相亲,他只是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睛下意识朝星巴克的落地窗里望去。
 
时值圣诞节前,店里温馨明亮,到处是圣诞帽和礼物盒,琳琅满目。
 
窗边那个穿白色毛衣的姑娘正对着对面的男人笑,明媚肆意,像电视广告里的女主角。
 
容屿便再挪不开眼睛。
 
天黑了,路灯亮起来,零星的雪花轻飘飘落下。
 
他呆站着,看她笑,看她手舞足蹈地说话,看她一脸满足地吃蛋糕。
 
容屿知道自己应该离开,可他动不了。
 
“下雪了,”洛岩随意看一眼窗外,“李卓曦,那边那个男的是不是在看你?”
 
“嗯?”李卓曦含着勺子朝外看一眼,目光从容屿身上滑过,又若无其事地低下头。
 
停了一会儿,她开始讲突兀的冷笑话,笑得比刚刚还夸张。
 
“别笑了,假。而且这个你刚刚讲过了。”洛岩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说。
 
李卓曦迅速变成面无表情,低头大口地吃蛋糕。
 
吃到最后一口,她低着头轻轻问:“他走了么?”
 
“没,”洛岩放下咖啡,作势挽袖子,“跟踪狂?哥去帮你解决掉。”
 
“你别动!”李卓曦低着头运气,片刻后“啪”地把叉子拍在桌子上,起身跑出去。
 
“哎,”洛岩拎起她大衣,没来得及又扔回椅子上,“等着感冒吧你。”
 
李卓曦从星巴克里出来,径直走到容屿面前,笑得客气:“容老师,找我有事?”
 
容屿眼神恍惚地望着她,眼前的人像从他梦里走出来。
 
他又露出那种茫然又无辜的神情,定定望着她却不说话。
 
又是这样。
 
李卓曦提醒自己不要再犯蠢,等了三秒,眼神冷淡起来:“容老师要是没事,麻烦不要站在这里盯着我,影响我相亲的心情了。”
 
她转身就走,手腕被容屿一把拉住。
 
他笨嘴拙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本能地不想让她走。
 
李卓曦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看腕上那只手,轻轻冷笑一声,还以为书呆子不会玩暧昧,原来把若即若离玩得炉火纯青。
 
他把她当成了什么?
 
李卓曦抬眼看过去,轻轻笑:“容屿,你是不是真以为我没脾气?”
 
她眼圈红了,灯影霓虹映得她眼里水光盈盈,单薄毛衣下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颤抖。
 
那么开朗明快的姑娘,在他面前却总是眼含泪光。
 
那抹泪光给了容屿莫大勇气,他终年迟钝的感情中枢终于反应敏捷了一回。
 
他轻轻一拉,将李卓曦拉进怀里,用尽全身力量拥紧。
 
李卓曦瞪大眼睛撞到他胸膛上,泪滴都撞得跌出眼眶。
 
她的心都在抖,想拳打脚踢,想骂他,想狠狠咬他一口,却整个人都没力气。
 
他还穿着初次见面那件单薄的冲锋衣,身上冰凉,脸颊也冰凉,只有贴在她鬓间的呼吸是滚烫的:“我错了……我认错……”
 
那温度瞬间把李卓曦融化了。
 
她莫名委屈,不停地哽咽,伸手抓住他腰间的衣服,一点点在他的怀抱里柔软下来。
 
容屿微微弓起背紧拥着她,像要把她嵌进身体里。
 
洛岩在窗子里望着她们,笑眯眯吹一声口哨,嚯,瞧着像青铜,一出手竟然是王者。
 
 
 
还是窗边的座位,只是换了人坐。
 
容屿牢牢握着李卓曦的手,沉默地和她坐在同一侧。
 
他这种人,不轻易动心,一旦认定了谁,又轻易别想让他放手。
 
李卓曦清清喉咙,把手抽出来:“你坐过去,我们好好说话。”
 
容屿望她片刻,默默坐到对面去。
 
李卓曦抿一抿嘴,正色望向他:“容屿你喜欢我么?”
 
容屿点点头。
 
“有多喜欢?”
 
容屿犹豫一下,一时不知道怎么表达,但很快目光直直看过来:“胜过对其他的一切。”
 
说来奇怪,这么肉麻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竟像那些实验结论一样令人确信不疑。
 
李卓曦不动声色望他一会儿,轻轻笑起来。
 
“那上次为什么拒绝我?”她嘟一嘟嘴,终于显出女孩子的娇嗔。
 
容屿沉默了好一会儿:“那时还不明白……我一直都认定这辈子不结婚,也从没想过科研以外的事。”
 
原来是刚刚被情感启蒙的呆子,下意识逃避和否认的本能反应。
 
李卓曦认为她懂了。
 
她起身坐到他身边去,笑眯眯挽起他的手:“好吧,看在你孺子可教的份上,我原谅你。现在我允许你喜欢我了,胜过一切的那种。”
 
她弯起眼睛,狡黠又得意,容屿终于又一次看到她对自己绽开笑容。他如在梦中,心脏轻飘飘的,像要溺毙在她的眼睛里。
 
两个人来之不易的恋情,终于正式拉开帷幕。
 
容屿看上去木讷沉闷,不懂浪漫,却满心满眼只有李卓曦一个人。
 
经常通宵帮她查询整理资料,只为了让她多点时间睡觉。
 
偶尔采访不顺利,李卓曦心情不好,他就放下实验大老远赶回来,给她一个沉默的风尘仆仆的拥抱,然后再赶最早一班航班飞回去。
 
他去的都是人迹罕至的地方,经常会发个短视频过来,星空,山顶,麋鹿,或者呼呼的风声。
 
李卓曦就会弯起眼睛笑,她知道那是他想她了。
 
容屿身上有种无辜而单纯的少年气,李卓曦喜欢捉弄他,问他这清心寡欲的三十年怎么解决男人的需求。
 
容屿涨红了脸不理,她便追着他嚷:“食色性也,你作为一个科学家,怎么连这点面对人类本性的坦然都没有!”
 
李卓曦好奇,拉着他一起看成人小电影,容屿抵死不从,她便腆着脸自我解嘲:“容老师你作为一个科学家,实在是太缺乏对两性生理的探索精神了。”
 
两个人第一次亲密,容屿激动又紧张,慌乱失控没轻没重。
 
第二天一早李卓曦去洗手间看到自己身上的青紫痕迹,一声哀嚎,穿着背心内裤蹦出来:“容屿,你你你,你作为一个科学家,怎么能这么……这么……勇猛呢……”
 
她看着容屿纯良无辜的眼神,赶紧把“禽兽”两个字咽回去,万一他当真了,以后的性福生活可就难保。
 
容屿的脸从震惊到慌乱再到无地自容:“这是我弄的?”他羞愧到整个人要冒烟,手里的早餐袋子都掉了。
 
李卓曦再也绷不住故作委屈的表情,笑得蹲到地上。
 
……
 
 
 
容屿哪哪都好,唯独一点不好,就是迟迟不向她求婚。
 
她早早就带他见过父母,开朗热情的李家爸妈爱屋及乌,看着女婿笑成两朵花儿。
 
容屿却不提带她见爸妈的事。
 
适逢又一年春节,李卓曦主动提出去拜个年,容屿沉默了好一阵,才商定了见家长的时间。
 
容家和李卓曦想象中差不多,容父冷漠严肃,不苟言笑,容母眼神精明,看起来不太好相处,但也算客气周全。
 
四个人安安静静吃了一顿饭。
 
李卓曦礼貌地告辞,和容屿一起走出来,俏皮地长出一口气。容屿今晚一直沉默,此刻看起来比她还要如释重负。
 
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气氛和习惯,李卓曦并不十分在意,反正将来又不是要一起住。
 
出来才发现,手套落在了鞋柜上。李卓曦有些懊恼,拉着容屿上去拿。
 
一梯两户的楼房,刚出了电梯,就听到一阵剧烈的争吵声。
 
容屿登时顿住了脚步,脸“唰”地惨白。
 
李卓曦没反应过来,还在往前走,到门口才听真切。
 
真想不到刚刚那么矜持的妇人能发出这样尖利的声音。
 
“……刚刚我往你身边坐坐,你还赶紧挪开屁股,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我上赶着贴乎你?我那是不想让人看出来儿子的父母貌合神离!
 
“嫌弃我?呵,那你找你那个三儿去啊,让她和你一起见儿媳妇,看人家笑不笑话你,看哪个正经人家的闺女愿意给奸夫淫妇当儿媳妇!臭不要脸!烂货!”
 
容母杂七杂八骂得毫无章法,声音越来越高,听来几乎有些癫狂。
 
“闭嘴!”容父暴喝一声,咬牙切齿,“你这个泼妇,整天疯疯癫癫满嘴喷粪,看看这个家让你闹得乌烟瘴气……”接着是巴掌声,尖叫声,碰撞声,器皿碎裂声……
 
李卓曦没经历过这样激烈的争吵,吓得心脏怦怦跳,下意识就往电梯里退。
 
容屿一把拉住她手腕。
 
“别走……”他无声地说,眼里满是近乎无望的哀求。
 
他像个茫然无助的男孩儿,被封印在高大的躯壳里。
 
电光火石间,李卓曦明白了关于他的一切。
 
她的心尖锐地疼痛起来。
 
她反手拉住容屿冰凉的手指:“容屿,跟我走,我们一起走。”
 
那晚容屿索求了几次,沉默而激烈,近乎贪婪。
 
他似乎在一遍遍确认,李卓曦还在他身边,还愿意毫无保留地接受他。
 
凌晨时他终于平静下来,李卓曦抚着他头发,听他低低道:“好多年了,他们一直这样,痛恨对方到骨头里。”
 
“我妈死都不肯离婚,誓要把我爸拖到死。我爸碍着面子,没法硬来,他们就这样互相折磨,我爷爷去世后,更是变本加厉。
 
“我不知道谁是对的,他们两个都可恨又可怜,我也不知道正常的家应该什么样。
 
“听说我妈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她曾经是护士长,结婚以后才成了家庭主妇。听说他们曾经也相爱过。
 
“婚姻好像并没有给女人幸福。比如我妈,比如师母,都是这样。我不想你也这样。我很怕你也这样……”
 
他把头埋在李卓曦胸口,声音哽咽地低下去。
 
李卓曦一直没说话,沉默着,一下下顺着他的头发。
 
第二天容屿破天荒很晚才起,他睡了个前所未有的好觉。
 
李卓曦坐在餐桌边,微笑着叫他过来吃早饭。
 
她看着他吃完,然后拿出一页纸放在他面前。
 
是一式两份的离婚协议书,李卓曦已经签好名字。
 
容屿皱紧了眉,猛地抬头看向她,他不明白她的用意,但那几个字却已经让他开始痛苦。
 
李卓曦看着他笑:“签了它,然后……我们去结婚吧。”
 
容屿许久才反应过来,眉头慢慢舒展开,喜悦像一道闪电,射进他眼里。
 
李卓曦微笑:“我昨晚想了很多。你说得对,婚姻对女性来说,并不十分友好。但我依然愿意和你组成家庭,接受它可能在心理和生理上给我带来的压力。”
 
“因为我相信我有能力承受。如果我生养小孩,扶持爱人,照顾家庭,一定不是为了向谁奉献,而是为我自己。我相信我内心的力量,也相信你是值得信赖和托付的人生伙伴。”
 
“爱可能有天会褪色,人格和品性不会变。如果有天我们真的不愿再共处,”她扬了扬手里的纸,笑道,“那就按今天签好的协议,一别两宽。”
 
容屿深深凝视她,心里汹涌的爱意如同潮水,奔涌着找不到出口。
 
情到深处,恨不能一夜白头。古话真是精辟。
 
 
 
春暖花开的时候,容屿和李卓曦结婚了。
 
没办酒席,没有仪式,双方长辈也没有见面。
 
那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一份契约,与其他任何人无关。
 
容屿在西藏阿里的宇宙线观测站工作了两年,团队成果拿到了国家科技大奖。
 
李卓曦从央视离职,成为一名独立纪录片制作人。
 
容屿从西藏回来,应聘到北京一所著名高校做教授,结束了常年离家的日子。
 
他回京的第二年,他们的女儿出生了。
 
容屿是个极有耐心的父亲,宠闺女到人神共愤。
 
小火苗两岁就会用显微镜观察蚂蚁腿,三岁就会用放大镜烧棉签头。
 
李卓曦最近做了个访谈,对方是个被父母卖给有钱人包养的未成年少女。
 
李卓曦有了女儿后,对这种事深恶痛绝,访谈带有很大的倾向性,对那个中年买家的讨伐意味很明显。节目在网上播出后,引起舆论的轩然大波。
 
然而事情很快反转,女孩并非未成年,这也并非是一场强买强卖。她是个成年人,自愿接受了这种不道德的金钱关系。
 
舆论的狂潮又反噬回来,李卓曦也被一并口诛笔伐,被扣上无良媒体的大帽子。
 
她很沮丧。父母,朋友,前辈都提醒她以后不要感情用事,不要忘了记者报道真相的初心。
 
只有容屿,对此一句不提。
 
恰逢小火苗四岁生日,一家人去海边玩,父女俩头碰头聚精会神一起挖寄居蟹,李卓曦躺在躺椅上晒太阳。
 
“我这次惨遭滑铁卢,你不想说点什么吗?”李卓曦语气有点淡。
 
到底是老夫老妻了啊,他不再关注自己了,她自嘲地想。
 
“为什么是滑铁卢?”容屿声音平淡。
 
“那女生满十四岁是事实,但买家对此并不知情,他客观上没有犯罪,但主观上奸淫幼女的恶意确实存在,所以我认为你的访谈没有任何问题。”
 
他难得说这么多话,像是酝酿许久终于有机会说出口。
 
李卓曦笑了:“你看了节目啊,这么多细节一清二楚的。”
 
“你每部片子我都看过。”
 
李卓曦停了停,轻笑道:“还以为你也得批评我两句……作为一个科学家,你不是应该督促我以寻求真理为己任……”她语气有点小女孩儿终于找到靠山般的委屈。
 
“人类主观世界其实是没有真理可言的,”容屿的语气一贯地认真,“人们只会去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就像我相信你。”
 
他蹲在那儿,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帮女儿把滑下的沙堡堆上去,一边平静地说。
 
“在我这里,你就是真理。”
 
李卓曦眯起眼睛无声地笑,阳光在她眼里摇摇晃晃,于是整个世界都倾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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